屋子裏探了一下頭,都走開了,隻進來了一位打著把紅布小傘的姑娘,外麵正在飄雪。
她可能以為我是這裏的養路工,進門就向我要水喝。我拿起一把鐵勺,從吊在石塊圍住的火堆上長滿油煙黑毛的鐵鍋裏舀了一勺遞給她。她接過就喝,哇的叫了一聲,燙著了嘴。我隻好道歉。她湊近火光,看了看我,說:
"你不是這裏的人吧?"
她裹在毛圍巾裏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我進這山裏還沒見過膚色這麼鮮豔奪目的姑娘,想逗逗她:
"你以為山裏人不會道歉?"
她臉更紅了。
"你也來實習的?"她問。
我不好說我能當她老師,便說:
"我是來拍照片的。
"你是攝影師?"
"就算是吧。"
"我們來采集標本。這裏風景真好!''她感歎道。
"是的,沒得說的。
我大概也就是美的鑒賞者,見了這麼漂亮的姑娘,沒法不動心,便提議道:
"我能給你拍張照片嗎?
"我可以打傘嗎?"她轉動著小紅傘問。
"我這是黑白膠卷。"我沒說我買的是整盤的電影膠片次品,自己剪了裝的卷。
"不要緊,真正搞藝術攝影的都用黑白卷,"她好像還挺在行。
她跟我出了門,半空中飛舞著細小的雪花,她頂風撐住豔紅的小傘。
當時山外雖說已經是陽春五月,這山坡上積雪還未化盡。殘雪間到處長的開紫色小花的貝母,間或有那麼一叢叢低矮的深紅的景天。裸露的岩石下,一棵綠絨蒿伸出毛茸茸的花莖,開出一大朵厚實的黃花。
"就在這兒吧,"我說。背景上的大雪山早晨還皚皚分明,此刻在細雪中灰蒙蒙的成了個虛影。
"我這樣好嗎?"她歪頭,擺弄勢式,山風道勁,雨傘總也抓不穩。
她抓不住傘抗抵山風的時候模樣更好。
前麵有一條涓涓細流,結著薄冰,水邊上的高山毛莨大朵大朵的黃花開得異常茂盛。
"往那邊去!"我指著水流喊。
她邊跑邊同風奪傘,我拉近了鏡頭。她氣喘籲籲,雪花又變成霧雨,毛圍巾和頭發上都結著閃亮的水珠。我給她打了個手勢。
"完了?"她頂風大聲問,睫毛上水珠晶瑩,這模樣最好,可惜膠卷已經到頭了。
"這照片你能寄給我嗎?"她滿懷期望。
"如果你留給我地址的話。"
開車之前,她跑進車裏,從車窗遞給我一張從筆記本裏撕下來的一頁,寫著她的姓名和在成都某街的門牌,還說歡迎我去,擺擺手告別了。
我之後回到成都,經過這條老街,我記得她那門牌號,從這門前經過卻沒有進去。之後也沒把照片寄給她。我那一大堆膠卷衝出來之後,除少數幾張有特定的需要,大都未曾印放成照片。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去放印這許多照片,也不知道放印出來她是否還那麼動人。
我在武夷山的主峰黃崗山,接近山頂的那片亞高山草甸下方的針葉林帶拍到了一棵俊美的落葉鬆。主幹在半截的高度斷然分為幾乎水平的兩根枝幹,像鼓動翅膀正要騰飛的一隻巨大的隼,兩翼正中的一個樹節看上去恰如頭啄在向下俯視。
自然造物就這樣奇妙,不僅顯現出如此生動的性靈和精致而瞬息變化的女性美,也製造邪惡。也在這武夷山南麓的自然保護區裏,我見到了一棵巨大而老朽的框子樹,樹心上下全空朽了,蟒蛇足可以做窩,鐵黑的軀幹隻橫腰斜伸出的幾根枝被,還抖動點暗綠的小葉片。斜陽西下,山穀浸在陰影裏,它高高突出在被夕陽映照得碧橙一片看去細柔的竹海之上,那些折斷了的老朽的烏黑枝栩,肆意恣張,活脫一個邪惡的鬼怪。這張照片我倒是洗印出來了,每次翻到都讓我心裏一陣陰冷,不能久看。我明白是它泛起我靈魂深處陰森的一麵,令我自己都畏懼。可無論在美與邪惡麵前,我也隻能望而卻步。
我在武當山見到了也許是最後一位正一派的老道,正像是這種邪惡的化身。我在進山的路上那個叫老營的地方打聽到他的。毀於兵火的明皇室的碑庭院牆外,搭的半間破屋,一位老道姑棲身在那平。我向她了解這座道教名山早年的盛況,談到了道教的正宗。她說正一派的老道如今隻剩下一位,八十多歲了,從不下山,終年廝守在金頂上,就沒有人敢動他分毫。
我趕清晨第一趟班車從這裏到了南崖,再沿山路爬到金頂,已過正午。陰雨天山頂上很冷,見不到遊人。在清冷曲折的回廊裏我轉了一圈,門不是從裏麵插上便都掛著鐵鎖。隻有一扇釘著鐵條的厚重的門還露出一線門縫。我一使勁,競推開了。蓬發滋須穿著長袍的一位老者從炭火盆邊上轉身站了起來。他身高體寬,麵勝紫黑,一股凶煞氣,惡狠狠問道:
"做什麼的?"
"請問,您是這金頂的住持?"我語氣盡量客氣。
"這裏沒有住持!"
"我知道這裏道觀還沒恢複活動,您是不是此地早先的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