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1 / 2)

祖父放火又被家人搶救下來的老屋,那隔壁一個殉情的女子,前一天還看見她從布店裏夾一塊花布出來,以為她要做嫁妝,沒兩天她卻穿著這花布做的一身新衣褲吞針自殺了。

我裹著被子傻聽著不肯去睡,見他哮喘,還一根接一根抽煙,說到激動處,就在房裏踱步。他說他隻想有朝一日辭了官,找個地方去寫書。

我去上海最後一次見他,他手裏捏個什麼激素的噴管,哮喘得止不住時,往喉嚨裏便噗嗤一下。我問起他書寫了沒有,他說幸虧沒寫,要不這條命還不知在不在。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不把我當作孩子,正告我這不是做文學的時代,也不要去搞什麼政治,一卷進去便不知東南西北,腦袋掉了還不知道。我說我大學裏學的業務也弄不成。那就去當觀察家,他說他現在就是觀察家,這場革命之前,農村餓死人報紙上反右傾的那年代,已經隔離審查過一回,多年來早就靠邊站了。怪不得那時候我父親也同他失去聯係,他隻帶了個口信,說他軍務在身,上海南島天涯海角視察去了,當時並不知道他這話裏還有話。

我這才開始觀察,就在這條京滬線上,見到手持鐵矛,頭戴柳條帽,箍著紅袖章所謂文攻武衛的戰士,在站台上一字排開。火車剛一停,全堵到各車廂門口,一位正要下車的旅客轉身又往回擠。他們立刻湧了進來。這人高喊救命,車廂裏竟沒有一個人敢動彈。眼看他被揪住拖下車去,站台上的一夥立即圍上,又踢又打。火車在嚎叫聲中徐徐開動,再也不知這人死活。

當時,沿途的一個個城市全都瘋了,圍牆、廠房、高壓電線杆、水塔,人手營造的一切建築物都喊起誓死捍衛、打倒、砸爛和血戰到底的口號。車裏的廣播和車外所經之處的高音喇叭全都高唱戰歌,火車也一路吼叫,到了長江北邊一個叫明光的車站,天知道怎麼還有這麼個地名,從站台到鐵軌兩旁,密密集集全是逃難的人。火車幹脆不開車門,人紛紛從敞開的車窗爬上來,落進已成沙丁魚罐頭的車廂裏,令人窒息的車廂裏的眾人拚命又去關窗。於是,以窗玻璃為界,本來都在逃難的眾人裏外頓時又互為敵人。這透明的窗玻璃就這麼古怪,一旦隔開,對方的臉全都變形,充滿憤怒和仇恨。

火車吼叫著起動了,石塊像暴雨一樣襲來,咒罵聲,撞擊聲,碎裂聲伴隨驚叫,響成一片,人下地獄時大抵就這番景象,還都以為在為真理而受難。

也還在那些年代裏,也還在這條鐵路線上,我見到一段赤摞的女人的軀體,像快刀斬魚一樣,叫車輪閘得整整齊齊。列車先是猛烈震蕩,汽笛,金屬和玻璃都尖叫起來,以為發生了地震。那年月也真叫奇怪,仿佛天人感應,地也發瘋,震個沒完。

火車又衝出了一兩百公尺,方才煞住。列車員,乘警和旅客跳下車。沿線路基的枯草莖上到處掛的血肉絲,空中彌漫一股腥味,人血比魚血更腥。路基的斜坡上躺著這段沒有頭頸手臂和下肢的渾圓的女人的身軀,血漿大概全迸發了,蒼白得竟然沒有一絲血跡,較之斷殘的大理石雕更多一層肌膚的潤澤,這健美的年輕的女性的禸體依然殘留生命和欲念的痕跡。旅客中一位老人,從遠處的枯枝上抬回來一塊絞爛了的衣服的碎片,蓋在這軀體的腰下。司機用帽子擦著汗,拚命解釋,說他怎樣看見這女人走在兩條鐵軌當中,他鳴笛了人還不跑開,他同時拉閘,又不能拉得再猛,一車人都在車上,眼看著就撞上了,他才突然躍起,她剛跳……唉,她就是要自殺,明的找死,是個下放的女學生?是個農村婦女?還沒生過孩子,這就不同說了,旅客們紛紛議論,她肯定並不想死,要不她跳開做什麼?死有那麼容易?死也得下狠心!她說不定在想心思?這又不是過馬路,都大白天,迎麵來的是火車?除非聾子,她成心不活了,活著還不如一死,說這話的人趕緊走開。我隻為生存而戰,不,我不為什麼而戰,我隻守護我自己。我沒有這女人的勇氣,還不到絕望地境地,還迷戀這人世,還沒有活夠。

七十六

他孑然一身,遊蕩了許久,終於迎麵遇到一位拉著拐杖穿著長袍的長者,於是上前請教:

"老人家,請問靈山在哪裏?"

"你從哪裏來?"老者反問。

他說他從烏伊鎮來。

"烏伊鎮?"老者琢磨了一會,"河那邊。"

他說他正是從河那邊來的,是不是走錯了路?老者聳眉道:

"路並不錯,錯的是行路的人。"

"老人家,您說的千真萬確,"可他要問的是這靈山是不是在河這邊?

"說了在河那邊就在河那邊,"老者不勝耐煩。

他說可他已經從河那邊到河這邊來了。

"越走越遠了,"老者口氣堅定。

"那麼,還得再回去?"他問,不免又自言自語,"真不明白。"

"說得已經很明白了。"老者語氣冰冷。

"您老人家不錯,說得是很明白……"問題是他不明白。

"還有什麼好不明白的?"老者從眉毛下審視他。他說他還是不明白這靈山究竟怎麼去法?

老者閉目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