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浮生六記》 卷四 秋燈瑣憶 蔣坦(1 / 3)

重印《浮生六記》 卷四 秋燈瑣憶 蔣坦

秦溪蒙難之後,僅以俯仰八口免,維時仆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即襥被不辦。夜假蔭於方坦庵年伯。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鬥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餘則感寒,痢瘧遝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煨桑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家難劇起:指乙酉年十二月如皋遺民暴亂。),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複蘇,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披拂(披拂,指扇風。),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鹿鹿:同“碌碌”,即漫漫長夜。)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餘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餘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餘留此身於兵燹間,將安寄托?”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齁睡,餘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團握餘手,傾耳靜聽,淒激荒慘,欷歔流涕。姬謂餘曰:“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發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餘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鬼神讚歎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曆,苟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敝屣:破鞋,此處指拋棄。)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噫籲嘻!餘何以報姬於此生哉!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讒口鑠金(讒口鑠金:讒言能使金子熔化。此處指遭仇人誣陷,險遭拘捕一事。),太行千盤,橫起人麵,餘胸墳五嶽,長夏鬱蟠(此句意為胸中仿佛壓著五座大山,整個夏天心裏充滿了憂鬱。),惟早夜焚二紙告關帝君。久抱奇疾,血下數鬥,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皆首尾無端,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病益篤,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此番莫不謂其必死。餘心則炯炯然,蓋餘之病不從境入也。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餘於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鹹先後之。己醜秋,疽發於背,複如是百日。餘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餘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餘病,又慮餘病無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為餘纏綿如此,痛哉痛哉!

餘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於關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餘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於虎疁關帝君前,願以終身事餘,正得此簽。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歎,餘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於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姬愈疑懼,且慮餘見此簽中懈,憂形於麵,乃後卒滿其願。“蘭房”、“半釵”、“癡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嗟呼!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憶”字之奇,呈驗若此!

姬之衣飾,盡失於患難,歸來淡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跳脫:手鐲一類的臂飾。)摹之,命餘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姬雲:“曩於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祥’對‘乞巧’。”鐫摹頗妙。越一歲,釧忽中斷,複為之,恰七月也,餘易書“比翼”、“連理”。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跳脫不去手,以餘勒書故。長生私語(長生私語:指唐明皇和楊貴妃七夕時在長生殿的竊竊情話。),乃太真死後,憑洪都客(洪都客:給楊玉環招魂的方士。)述寄明皇者,當日何以率書(率書:輕率地書寫。此處表明冒襄悔恨七夕時不該在董小宛的腕釧上鐫刻“比翼”、“連理”。),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鍾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餘每有丹黃(丹黃:點校書籍所用的兩種顏色。),必對泓潁(泓潁:清澈的水。),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小有吟詠,多不自存。客歲新春二日,即為餘抄寫《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為之淒然下淚。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餘挑燈一見,大為不懌(不懌:不快。),即奪之焚去,遂失其稿。傷哉異哉!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為同社所淹。時餘正四十,諸名流鹹為賦詩,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奉常雲:“子不自注,則餘苦心不見。如‘桃花瘦盡春酲麵’七字,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餘時應之,未即下筆。他如園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於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屧,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樸,遊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蛾眉問難佐書幃”,皆為餘慶得姬,詎謂我侑卮(侑卮:勸酒。)之辭,乃姬誓墓之狀邪?讀餘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隃麋(隃麋:古縣名,在今陝西千陽東,以產墨著名,後世以之為墨的代稱。)也。

三月之杪,餘複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商音:五音之一,曲調淒切悲涼,與秋天肅殺之氣相應。)。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詩讖:以詩來預言吉凶。)鹹來先告哉?[文章小識]

這是一篇懷人之作,是作者冒襄為了悼念死去的愛妾董小宛而作的一篇回憶性的散文。斯人已去,但是作者與愛妾董小宛九年的種種生活情景卻曆曆在目,揮之不去,於是有感而發,寫下了這篇飽含深情與血淚的文章。作者一生所著頗豐,但都不及這篇文章流傳久遠,深入人心。何也?一則是因為文章抒寫的是作者的真情實感,二則是因為文章中所憶之人董小宛是一個傳奇式的經典人物。

文章的女主人公董小宛,既是曆史上實有之人物,又被許多文人附會了種種美麗的傳說。應該說,作者筆下的董小宛才是最真實可信的。他如實地記下了董小宛的美麗與多情,也如實記下了他對董小宛的種種薄情和虧欠,所以說與其說這是一本回憶錄,不如說是一本懺悔錄。

作者和董小宛的姻緣會合並不是那種俗套似的“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的故事,而起先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中間是曲曲折折、波折不斷,最後才“守得雲開見月明”。如果不是董小宛的果敢和堅持以及複社文人的鼎力協助,這段姻緣早已付諸於流水。

起初作者冒襄心儀之人乃是陳姬。陳姬也是曆史上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她就是使遼東總督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陳圓圓。雖然冒襄早已邂逅過董小宛,也曾為她的“香姿玉色”沉迷,但是一見到風流婉轉的陳圓圓就“拳拳不能釋”,早把董小宛拋之於腦後。再見陳圓圓,就有納之為妾的意思。但是由於父親還處在危險之中,無暇他顧。等到父親初步脫離險境,他就迫不及待地去尋訪陳圓圓。無奈陳圓圓已經被豪強所奪。“悵惘無極”真是冒襄的肺腑之言,足見他“佳人難再得”之憾。

冒襄再見董小宛乃是在情場失意、百無聊賴的旅途之中。此時他仍無意接納董小宛,但董小宛卻有追隨冒襄之意。董小宛的鍾情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則當時有見識的名妓已經預感到明朝大廈將傾,“山雨欲來風滿樓”,紛紛擇良木而棲,以求自保,而且南京舊院早有“家家夫婿是東林”的傳統,與東林文人結合是最好的歸宿;再則此時她正身處逆境,孤苦伶仃,臥病在床,冒襄的探望和關心無疑給了她極大的精神慰藉,所以她說:“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冒襄就是她的及時雨,給了她近乎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從此她認定了冒襄,堅意委身相從。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冒襄卻顧慮重重,一再推諉。這也不能怪冒襄的薄情寡義,愛情本來就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並不是真心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有時候往往隻是一個人的獨角戲,隻能說那時的董小宛還不足以讓冒襄愛上自己。

他們最終能夠結合得益於董小宛的堅持和冒襄友人的幫助。在這場並不完美的愛情角逐中,董小宛始終扮演的是一個主動的角色。考慮到當時女性在愛情婚姻生活中往往都是充當被動的角色,把自己的終身幸福交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說主動追求愛情的董小宛當時是“敢為天下女子先”的。她以一弱柔之軀,逐江流、冒風險,幾度三番,冒險追隨,即使遭遇盜寇、斷炊也毫不動搖。她的義無反顧也許還不足以使冒襄排除他們之間的種種障礙,納之入門,但是卻感動了冒襄身邊的朋友。那些可愛又仗義的朋友們不遺餘力掃除阻礙他們結合的種種障礙,使他們終成眷屬。

文章並沒有到此戛然而止,也沒有落入另一個俗套,結婚以後並不意味著從此男女主人公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從冒襄的回憶自述,雖然董小宛的婚後生活表麵上看來是夫妻琴瑟和諧,全家“鹹稱其意”,但是其中的辛苦與冷暖隻有董小宛自己知道。作為一位出生風塵的女子,進入宦族之門,如果不能俯首低眉,取悅上下,那地位自然岌岌可危。所以她隻能“卻管弦、洗鉛華”,一掃曲院中人的生活習慣,服勞承旨、親操杵臼,謙恭慈讓,一心學習傳統的“婦德”。讀到“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役,拱立如初”這些片斷,我們就不難想象她在冒府過的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日子。待到清兵南下,她跟隨冒襄一家輾轉逃難,曆經艱辛。在最危險的時候卻成了最先被拋棄的對象,這也不能全怪冒襄的薄情,應該說這時的冒襄已經對董小宛有了很深的感情,隻是在當時封建禮法森嚴的社會,父母大於妻子兒女,而妾比妻子兒女的地位更低,所以自然是會被最先拋棄的。董小宛也心甘情願地說:“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最後還是冒襄的父母念及董小宛往日的恩情,使她避免了被舍棄的命運。最感人的還是她在冒襄病重的時候,衣不解帶,日夜服伺,幾次把冒襄從死神手中奪回。文章寫到“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餘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餘於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鹹先後之”……她如此盡心盡力,不但深深感動了自己的丈夫,也使我們讀者為之動容。

冒襄和董小宛的愛情也許並不是完美的,但確是真實的。沒有“一見鍾情”的開頭,也沒有“白頭到老”的結局,但是他們九年的夫妻生活卻不乏“琴瑟和諧”和“詩情畫意”的片斷。冒襄彙編評注《全唐詩》,董小宛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兩人經常一起伏案工作,“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不僅如此,她在編書過程中還專門收集有關古今婦女生活的種種記錄,編成了“瑰異精秘”的《奩豔》一書。他們還一起品茶談詩,“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嚐,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一起“靜坐香閣,細品名香”。難怪冒襄回憶起他和董小宛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會發出如此感歎:“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由於《憶語》中對小宛在冒家時的一言一行,都寫得很周到,但對她的死亡卻語焉不詳,所以引起了人們的種種猜測。由於文章末尾寫到冒襄移居“友雲軒”,夜半三更夢見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董小宛,焦急地詢問妻子董小宛何在,妻子不答,還背著自己黯然下淚,似乎有難言之隱。於是冒襄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而回來之後,董小宛也說做了一個不祥之夢,夢見自己被強人掠走。因此有人推斷董小宛是被擄入宮為清世祖順治寵妃。這顯然有些牽強附會,因為董小宛比順治大十四歲,此時的順治還是一個小小少年。

《憶語》對小宛之死,確未作詳盡的記載,而對治學、品茗之類,卻瑣瑣寫來,不厭其詳。這又是什麼原因呢?原因之一便是他早已寫過兩千多字的哀辭。《憶語》開頭時,有自述其寫作動機雲:“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於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每冥痛思姬之一生,與姬偕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這是說,小宛死後,他先作了數千言的哀辭,因限於韻文,不能詳記,故又作《憶語》。餘懷《板橋雜記》也說:“辟疆作《影梅庵憶語》、二千四百言(哀辭)哭之。”既然已經有一篇哀辭,《憶語》就不再耗費筆墨了,所以就把董小宛之死做弱化處理,而宕開筆墨去記述董小宛生前種種形狀。如果還有其他原因,恐怕就是董小宛之死讓冒襄不勝淒哀,不忍心再去回憶如此生離死別的慘狀,所以就語焉不詳了。

丁醜冬朔,家大人(家大人:即作者的父親陳文述。清代著名文人。)自崇疆受代(受代:舊時官吏去職叫受代。)歸,籌海積勞,抱恙甚劇。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帶,參術無靈,群醫束手。餘時新病甫起,乃泣禱於白蓮橋華元化先生祠,願減己算,以益親年。閨人允莊(允莊:即作者的妻子汪端。清代女詩人。)複於慈雲大士前誓願長齋繡佛,並偕餘日持《觀音經》若幹卷,奉行眾善。乃荷元化先生賜方四十九劑,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婦異處者四年。允莊方選明詩,複得不寐之疾,左燈右茗,夜手一編,每至晨雞喔喔,猶未就枕,自慮心耗體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書其姨母高陽太君、嫂氏中山夫人,為餘訪置簉室(簉室:妾室。),餘堅卻之。

嗣知吳中湘雨、佇雲、蘭語樓諸姬,皆有“願為夫子妾”之意,曆請堂上為餘納之。餘固以為不可。蓋大人乞祿養親,懷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真除:舊時官吏試用期滿,拜授實職叫真除。),相依為命者千餘指,待以舉火者數十家。重親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荊棘,宦海波瀾之感。餘四踏槐花(四踏槐花:指四次參加科舉考試。),輒成康了(康了:舊時考試落第的隱語。),方思投筆,以替仔肩(仔肩:擔當,負責。)。滿堂兮美人,獨與餘兮目成。射工(射工:傳說中的毒蟲。)伺餘,固不欲冒此不韙。且綠珠碧玉,徒侈豔情,溫凊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蘭樹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雲主人者,紅妝之季布(季布:漢初楚地著名的遊俠。)也。珍其弱息(弱息:稱自己的女兒。),不異掌珠,謬采虛聲,願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為宣芳愫,餘複賦詩謝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紙書。

新柳雛鶯最可憐,怕成薄幸杜樊川。

重來縱踐看花約,拋擲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己屬明妝,爭訝吳兒木石腸。

孤負畫蘭年十五,又傳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槳迎,誤人從古是浮名。

當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負玉京。

白門楊柳暗棲鴉,別夢何嚐到謝家。

惆悵鬱金堂外路,西風吹冷白蓮花。

此詩流傳,為紫姬見之,激揚讚歎。絮果蘭因(絮果蘭因:美好的前因,離散的後果。),於茲始茁矣。

孟陬下浣(孟陬下浣:農曆正月下旬。),將遊淮左。道出秣陵,初見紫姬於紉秋水榭。時停雲嬌女幼香將有所適,仲瀾騎尉招與偕來。餘與紫姬相見之次,畫燭流輝,玉梅交映,四目融視,不發一言。仲瀾回顧幼香,笑述《董青蓮傳》(《董青蓮傳》:即冒姬《董小宛傳》。)中語曰:“主賓雙玉有光,所謂月流堂戶者,非耶?”餘量不勝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飲以佳茗,絮絮述餘家事甚悉。餘訝詰之,低鬟微笑曰:“識之久矣!前讀君寄幼香之作,纏綿悱惻,如不勝情。今將遠嫁,此君誤之也,宜賦詩以誌君過。”時幼香甫歌《牡丹亭·尋夢》一出,姬獨含毫蘸墨,拂楮授餘,餘亦怦然心動,振管疾書曰:

休問冰華舊鏡台,碧雲日暮一徘徊。

錦書白下傳芳訊,翠袖朱家解愛才。

春水已催人早別,桃花空怨我遲來。

閑翻張泌《妝樓記》,孤負鶯期第幾回?

卻月橫雲畫未成,低鬟擾鬢見分明。

枇杷門巷飄燈箔,楊柳簾櫳送笛聲。

照水花繁禁著眼,臨風絮弱怕關情。

如何墨會靈簫侶,卻遭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紅牙共黯然。

不奈閑情酬淺盞,重煩纖手語香弦。

墮懷明月三生夢,入畫春風半麵緣。

消受珠櫳還小坐,秋潮漫寄鯉魚箋。

一剪孤芳豔楚雲,初從香國拜湘君。

侍兒解捧紅絲研,年少休歌白練裙。

桃葉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勳。

關心明鏡團蒕約,不信揚州月二分。

姬讀至末章,慨然曰:“夙聞君家重親之慈,夫人之賢,君輒有否無可。人或疑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閨中終年抱恙,窺君鄭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闈耳。”因即餞餘詩曰:

煙柳空江拂畫橈,石城潮接廣陵潮。

幾生修到人如玉,同聽簫聲廿四橋。

月落烏啼,霜濃馬滑,搖鞭徑去,黯然魂銷。

湖蔭獨遊,新綠如夢。啜茗看花,殊有春風人麵之感。忽從申丈處得姬芳訊,倚闌循誦,紀之以詩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雙魚。

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紙書。

寄向江船回棹後,寫從妝閣上燈初。

櫻桃花淡宵寒淺,莫遣銀屏鬢影疏。

嗣是重親(重親:祖母。)惜韓香之遇(韓香之遇:名妓韓香與將軍之子一見鍾情,因將軍反對,遂自刎而死。見馮夢龍《情史》。),閨人契勝璚之才,搴芳結纕(搴芳結纕:成全男女之間的婚事。),促踐佳約。餘曰:“一麵之緣,三生之諾。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莊曰:“昨聞諸堂上雲:‘紫姬深明大義,非尋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獲與偕,蹇修(蹇修:媒妁。)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掛霜帆。重陽渡江,風日清美,白下諸山,皆整黛環迎楫矣。

六一令君將赴之江新任。聞姬父母言姬雅意屬餘,倩傳冰語(冰語:古時媒人為冰人,作媒提親之語為冰語。),因先訪餘於丁簾水榭。詫曰:“從來名士悅傾城,今傾城亦悅名士。聯珠合璧,洵非偶然。餘滯燕台久矣,今自三千裏外捧檄而歸,端為成此一段佳話爾。”餘袖出申丈書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為蘼蕪(蘼蕪:名妓柳如是。)、媚香(媚香:名妓李香君。)一輩人揚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餘打槳親迎,令君乃屬其夫人,與姬母伴姬,乘虹月舟連檣西下。小泊瓜洲,重親更遣以香車畫鷁(畫鷁:船頭畫鷁鳥的船。)迎歸焉。

姬同懷(同懷:誌趣相投,此處指青樓姐妹。)十人,長歸鐵嶺方伯,次歸天水司馬,次歸汝南太守,次歸清河觀察,次歸隴西參軍,次歸樂安氏,次歸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歸鴛湖大尹,姬則含苞最小枝也。蕙綢居士序餘《夢玉詞》曰:“聞紫姬初歸君時,秦淮諸女郎皆激揚歎羨。以姬得所歸,為之喜極淚下,如董青蓮故事。渤海生《高陽台》詞句有曰‘素娥青女遙相妒,妒嬋娟最小,福慧雙修。’論者皆以為實錄。”姬亦語餘雲:“飲餞之期,姻婭(姻婭:連襟,姐妹丈夫的互稱。)鹹集。綠窗私語,僉有後來居上之歎。”其姊歸清河氏者,為人尤放誕風流。偶與其嫂氏閏湘、玉真論及身後名,輒述李笠翁《秦淮健兒傳》中語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兩行紅粉服其詼諧吐屬之妙。

吳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屬之說,安定考功戲語申丈曰:“雲生朗如玉山(玉山:比喻人品德儀容之美。因作者別號“朗玉山人”,故有此語。),所謂仙露明珠者,豈能方斯朗潤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療相如之渴耳!”蓋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戲雲。

餘朗玉房瓶蘭,先茁同心並蒂花一枝,允莊曰:“此國香之征也。”因為姬營新室,署曰“香畹樓”,字曰“畹君”。餘因賦《國香詞》曰:

悄指冰甌,道繪來倩影,浣盡離愁。回身抱成雙笑,竟體香收。擁髻《離騷》倦讀,勸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語,葉樣娉婷,花樣溫柔。

比肩商略處,是蘭金小篆,翠墨初鉤。幾番孤負,贏得薄幸紅樓。紫鳳嬌銜楚佩,惹蓮鴻爭妒雙修。雙修漫相妒,織錦移春,倚玉紉秋。

一時詞場耆雋(耆雋:技藝高超的人。),如平陽太守、延陵學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極賞餘詞,曰:“君特叔夏(叔夏:張炎,南宋詞人,字叔夏,其詞典雅清空。),此為兼美。”餘素不工詞,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閨人請以“夢玉”名詞,且笑曰:“桃李宗師,合讓掃眉才子(掃眉才子:指有文才的女子。)矣。”

閨中之戲,恒以指上螺紋驗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說。餘左手食指僅有一螺。紫姬歸餘匝月,坐綠梅窗下,對鏡理妝。閨人姊妹戲驗其左手食指,亦僅一螺也。粉痕脂印,傳以為奇。重闈(重闈:舊指祖父母。此處但指祖母。)聞之笑曰:“此真可謂巧合矣!”

蓮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摹“惜花小影”見貽。衣退紅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時廣寒外史有“香畹樓院本”之作,餘因興懷本事,紀之以詞曰:

省識春風麵。憶飄燈,瓊枝照夜,翠禽啼倦。豔雪生香花解語,不負山溫水軟。況密字珍珠難換。同聽簫聲催打槳,寄回文大婦憐才慣。消盡了,紫釵怨。

歌場豔賭桃花扇。買燕支,閑摹妝額,更煩嬌腕。拋卻鴛衾兜鳳舄,髻子頹雲乍綰。隻冰透鸞綃誰管?記否吹笙蟾月底,勸添衣悄向回廊轉。香影外,那庭院。

姬讀之,笑授畫冊曰:“君視此影頗得神似否?”乃馬月嬌(馬月嬌:名妓馬湘蘭。)畫蘭十二帖,懷風抱月,秀絕塵寰。幀首題“紫君小影”四字,則其嫂氏閏湘手筆。是冊固閏湘所藏,以姬歸餘為慶,臨別欣然染翰,納之女兒箱中者。餘欲壽之貞瑉(貞瑉:石刻碑銘的美稱。),姬愀然曰:“香閨韻事,恒慮為俗口描畫。”餘乃止。

蔻香閣狂香浩態,品為花中芍藥。嚐語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穀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斷推第一。天生一雲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雲公子不屬,奇緣仙偶,鄭重分明,實為天下銀屏間人吐氣。我輩飄花零葉,墮於藩溷(藩溷:籬笆和廁所。)也宜哉!”芳波每稱其言,輒為歎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畫舫錄》,以倚雲閣主人為花首,此外事多失實,人鹹譏之。餘以公羈秣陵,仲瀾招訪倚雲,一見輒呼餘字曰:“此服媚國香者也。”仲瀾與餘皆愕然。時一大僚震餘名,遇事頗為所厄,後歸以語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擠君,倚雲識君之字而企君,彼錄定為花首也固宜。”

餘受知於彭城都轉,請於閣部節使,檄理真州水利,並以庫藏三十七萬責餘司其出納。餘固辭不可,公慍曰:“我知子猷守兼優,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習矣。”餘曰:“不司出納,誠蹈取巧之實。苟司出納,必蒙不肖之名。事必於私無染,而後於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報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無他,乃止。時自戟門歸,已深夜,閨人方與姬坐香畹樓玩月,閨人詰知歸遲之故,喜曰:“君處脂膏而不潤,足以報彭城矣。”姬曰:“人濁我清,必攖眾忌。嚴以持己,寬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牛渚之警:身處險要之地,要隨時保持警惕。)乎?”餘夫婦歎為要言不煩。

餘舊撰《秦淮畫舫錄》序曰:

仲瀾屬為捧花生《秦淮畫舫錄》弁言,倉卒未有以應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蘭語樓,焚香讀畫,垂簾鼓琴,相與低徊者久之。蕊君叩餘曰:“媚香往矣,《桃花扇》樂府,世豔稱之,如侯生者,君以為佳偶耶?抑怨偶耶?”餘曰:“媚香卻聘(媚香卻聘:指名妓李香君退掉阮大铖送來的妝奩一事。),不負侯生,生之出處,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則固非佳偶也!”蕊君頷之,複曰:“蘼蕪以妹喜衣冠(妹喜衣冠:指名妓柳如是女扮男裝一事。),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風塵弱質,見屏清流,願蹈泖湖以終爾。’湘真感之,或不忍其為虞山所浼乎?”餘曰:“此蘼蕪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橫波侍宴,心識石翁,後亦卒為定山所誤,坐讓葛嫩武功,獨標大節,彌可悲已。卿不見九畹之蘭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蟻趨之而即敗,所遇殊也。如卿淨洗鉛華,獨耽詞翰,塵棄軒冕,屣視金銀,駔儈(駔儈:牲口交易的經紀人。)下材,齒冷久矣。然而文人無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壯悔當日,主持風雅,名重黨魁,已非涉獵詞章,聊浪花月、號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節頹唐,負慚紅袖,何如杜書記青樓薄幸,尚不致誤彼嬋媛也。仆也古懷鬱結,疇與為歡?未及中年,已傷哀樂。悉卿懷抱,曠世秀群。竊慮知己晨星,前盟散雪;母驕錢樹,郎冒璧人。弦絕陽春之音,金迷長夜之飲。而木石吳兒,且將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曰:‘使卿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蕕合器,臭味差池;鶼鰈(鶼鰈:比喻夫妻恩愛。)同群,蹉跎不狎。語以古今,能無河漢哉?”蕊君沾巾擁髻,殆不勝情。餘亦移就燈花,黯然罷酒。維時仲瀾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請並記今夕之語。夫白門柳枝,青溪桃葉。辰樓顧曲,丁簾醉花。江南佳麗,由來尚已。迨至故宮禾黍,舊苑滄桑。名士白頭,美人黃土。此餘淡心《板橋雜記》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際承平之盛,聯裙屐之遊。跌宕湖山,甄綜花葉。華燈替月,抽觴擪笛之天;畫舫淩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裏煙花。品豔柔鄉,攄懷璚翰。淡心《雜記》,自難專美於前。竊謂輕煙淡粉間,當有如蕊君其人者,兩君試以斯文示之,並語以蘼蕪、媚香往事,不知有感於蕊君之言而為之結眉破粉否也?

此一時佇興之作,忽忽不甚記憶。迨姬歸餘後,允莊談次戲餘曰:“君當日以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塊壘:心中鬱結的不平之氣。見《世說新語·任誕》。)。興酣落筆,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謂秦無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雖多,然皆申禮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輕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報兄者亦至矣。”閨侶鹹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卻掃(卻掃:不再掃路迎客,即閉門謝客。),爐熏茗碗,擁髻微吟,花社靈光,出塵不染。後來之秀,嬴崇禮焉。先是,香霓閣有隨鴉之舉,主人苦口箴之,聞姬屬餘,慶得所歸,恒求識麵。申丈介餘修相見禮,笑曰:“十君玉骨珊珊,邇應益饒豐豔耶。蘊珠抱璞,早審不凡。具此識英雄眼,尤為掃眉人生色矣。”歸宣其言,姬為莞爾。

邗當要衝,冠蓋雲集。餘自趨庭問絹(趨庭問絹:此處指去拜謁前輩或清正廉潔的長官並受他們的教導。),曰鮮寧晷。堂上於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餘。姬仍剪燈溫茗,圍爐端坐以待。詰晨複辨色理妝,次第詣長者起居。夙興夜寐,曆數年如一日焉。

姬將適餘,偶與倚紅、聽春輩評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樓》警句,或賞《四弦秋》關目,姬獨舉《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風也憐他,月也憐他”數語,吟諷不輟。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時固應心契此語。”金釵四座賞為知言。餘前年於役彭城,寄姬詞有曰:“蹋冰瘦馬投荒驛,負了卿憐惜。累卿風雪憶天涯,休說可人夫婿是秦嘉。”蓋指此也。嗣於下相道中寄姬詞曰:

霜月當頭圓複缺。躍馬彎弓,那怪常離別。約了歸期今又不,關山隻識無啼鴂。

何事沾膺雙淚熱。帳下悲歌,竟未生同穴。忍與歸時燈畔說。五更一騎衝風雪。

南州朱夫人為寫《行香子》,晚翠庵主即書原詞於上,姬每一捧誦,感淚彌衿,淒咽之音,如聽柳綿芳草矣。

餘幼涉韜鈐,長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義廉立者,頗不易覯。長白尚衣,銳欲治梟,禁暴除害,致書閣部,謂燕趙壯士,江淮異人,恩威部勒,非餘莫任。餘啟閣部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雞鳴狗盜之雄,為饑所驅,不知擇業,鋌而走險,患莫大焉。廣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儲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無形之禍。”閣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梟而論,以毒攻毒,兵法亦當如是也。”忠信所格,景響(景響:如影隨形,如響留聲。見荀子《富國》。)孔殷,姬曰:“鷹飛好殺,龍性難馴,膽大心細,願味斯言。”且以餘馭下少嚴,淵魚廩鼠,察詰不詳,怡詞巽語,時得韋弦(韋弦:有益的規勸。)之助雲。

淮南以浚河停運,餘請於堂上,創為移梱之議,節使與彭城公鹹慶安枕,真州賢士,歌詩以侈美之。歸逼歲除,頗形悶損,姬曰:“儲課乂民,頌聲洋溢,殘年風雪,不負此行,哪有辜負香衾之憾?”

蕪城綺節,慈命設宴璧月樓前。姬偕閨侶,香階俠拜,更解綰臂憐愛縷,遣鬟密置鴟吻。吾杭謂芻尼(芻尼:梵語,即喜鵲。)銜以成梁,可渡星河靈匹(靈匹:神仙匹偶,指牽牛、織女二星。)也。萼姊戲裁冰縠繪並頭蘭桂畀姬。向月繡之,鏤金錯采,巧奪針神,餘巾箱檢玩,珍逾蔡氏金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