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浮生六記》 重印《浮生六記》序
俞平伯
一
記敘體的文章在中國舊文苑裏,可真不少,然而竟難找一篇完美的自敘傳。中國的所謂文人,不但沒有健全的曆史觀念,而且也沒有深厚的曆史興趣。他們的腦神經上,似乎憑了幾個荒謬的印象(如偏正、大小等),結成一個名分的謬念。這個謬念,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流傳,結果便害苦了中國人,非特文學美術受其害,及曆史亦然。他們先把一切的事情分為兩族,一正一偏,一大一小……這是“正名”。然後再甄別一下,與正大為緣的是載道之文,名山之業;否則便是逞偏才,入小道,當與倡優同畜了。這是“定分”。
申言之,他們實於文史無所知,隻是推闡先入的倫理謬見以去牢籠一切,這當然有損於文史的根芽,這當然不容易發生自傳的文學。原來作自傳文和他們慣用的“史法”絕不相幹,而且截然相反。他們念茲在茲的聖賢、帝王、祖宗……在此用他們不著;倒是他們視為閑情別致的,反有關身心性命之微,有涉於文章之事。所以前人以為不足道的,我們常發見其間有真的文藝潛伏著在,而《浮生六記》便是小小的一例。
此書少單行本,見於《獨悟庵叢鈔》及《雁來紅叢報》中,共有六篇,故名六記:《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曆》,《養生記道》,今隻存上四篇,其五六兩篇已佚。作者為沈複,字三白,蘇州人,能畫,習幕及商,生於一七六三年(乾隆二八),卒年無考,當在嘉慶十二年以後。關於作者之生平及生卒年月之考查,略敘如此。此書雖不全,今所存四篇似即其精英,故獨得流傳。《中山記曆》當是記漫遊琉球之事,或係日記體。
《養生記道》,恐亦多道家修持之妄說,雖佚似不足深惜也。就今存者四篇言之,不失為簡潔生動的自傳文字。
《閑情記趣》寫其愛美的心習,《浪遊記快》敘其浪漫的生涯,而其中尤以《閨房記樂》、《坎坷記愁》為最佳。第一卷自寫其夫婦間之戀史,情思筆致極旖旎宛轉,而又極真率簡易,向來人所不敢昌言者,今竟昌言之。第三卷曆述其不得於父母兄弟之故,家庭間之隱痛,筆致既細,膽子亦大。作者雖無反抗家庭之意,而其態度行為已處處流露於篇中,固絕妙一篇宣傳文字也。原數千年中家庭之變,何地無之,初非邇近始然,特至此而愈烈耳。觀沈君自述,他們倆實無罪於家人,而家人惡之。此無他,性分之異,一也;經濟上之迫奪,二也;小人煽動其間,三也。
觀下文自明。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芸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
餘慫恿曰:‘……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
(均見卷一)
“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餘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
(均見卷三)
放浪形骸之風本與家庭間之名分禮法相枘鑿,何況在於女子,更何況在於愛戀之夫妻,即此一端,足致衝突;重以經濟之,小人之撥弄,即有孝子順孫亦將不能得堂上之歡心矣。故此書固是韶美風華之小品文字,亦複間有淒涼慘惻語。大凡家庭之變,一方是個人才性的伸展,一方是習俗威權的緊迫,哀張生於絕弦,固不得作片麵觀也。
因此聯想到中國目今社會上,不但稀見藝術之天才誕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蘊。解釋此事,可列舉的原因很多。在社會製度方麵,曆來以家庭為單位這件事,我想定是主因之一。
讀《浮生六記》,即可以得到此種啟示。
聚族而居的,人愈多愈算好,實在人愈多便愈糟。個人的受罪,族姓的衰頹,正和門楣的光輝成正比例,這是大家所審知的。既以家為單位,則大家夥兒過同式的生活,方可減少爭奪(其實仍不能免);於是生活的“多歧”、“變化”這兩種光景不複存在了。單調固定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一因。多子多孫既成為家族間普遍的信念和希望,於是婚姻等於性交,不知別有戀愛。卑汙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二因。依賴既是聚族而居的根本心習,於是有些人擔負過重,有些人無所事事。遊惰和艱辛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三因。禮教名分固無所不在,但附在家庭中的更為強烈繁多而嚴刻,於是個性之受損尤巨。規行矩步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四因。其他還多,恕不備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