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為了掙錢,為了給大姐治病,我同二姐起早貪黑,到十幾裏外的一條山溝,用板車往建紮在我們村的縣水泥廠裏運送料石;給修公路的承包隊,從河灘上運送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子;給蓋房子的村街上的商業部門,運送地基石頭。白天無休止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人累得如同多病的牛馬。可在晚上,看《紅樓夢》小說,卻能醉醉癡癡,直至天亮。看到黛玉葬花、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常是淚流滿麵,欷歔感歎。
然而,因為癡於閱讀,我早已忘了我有些荒廢的學業。
然而,偏巧那年,由初中晉升高中時,卻又要由分數定奪命運。那些年月,我對閱讀小說因著過分迷戀,而對人生,也因此變得有些迷惘。想橫豎反正,我的命運就是同父母一樣種地,不得不作於日出,息於日落;因此,並不相信你考取高中就可以不再羞於人生,耕田種地,可以讓你變為不是農民的城裏人了。也就無所進取,隨遇而安,陪著同學們如同打哄看戲一樣,參加了那年的升學考試。其時的結果,錄取中的政策規定是,凡持城鎮戶口的同學,必須百分之百地予以錄取,而對農村戶口的學生,既要看考試分數,還要看大隊和學校的共同推薦。就分數而言,二姐的分數遠高於我;就推薦而言,我姐弟二人,就隻能有一人可讀高中。┊米┊花┊在┊線┊書┊庫┊
話是午飯時候父親從門外帶進家的。那是夏天,知了的叫聲,在樹枝上做張做致,潑煩潑亂,又果實累累,叫得密不透風。父親坐在我家的院裏,說了我和二姐隻有一人可以上學讀書的境況後,他看著我和二姐,有些為難又有些猶豫躊躇地說,家裏的情況,你們也都明白,人多嘴多,誰都必須吃飯,又要給你們大姐看病。這樣,也是確實需要你們有一個留在家裏種地,掙些工分。父親說完,我和二姐在那個時候都端著飯碗,僵在父親麵前,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瞬間,時間生硬,再也不會如水樣細軟地流動。命運在那時冰明水亮地冷在了我和二姐之間,就像時間成了石塊冰坨,無形地砌壓在了我家的院內。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許久,母親從灶房端著飯碗出來,說,都吃飯吧——吃完了飯,再說這事。
也就各自吃飯去了。
忘記了二姐是端碗進了屋裏,還是端碗去了別處。而我,端著用紅薯葉子煮了紅薯麵條的一碗黑色粗飯,到了門外的一棵樹下。樹下空無他人。而我在那片空無裏,卻是無論如何也無心食咽那碗湯飯。也就在這個時候,在所謂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在我正為上學還是不上的迷惘裏,下鄉到我們村裏的一個知青,男,穿著藍色製服,三七分頭,高個兒,款款地從村街上走過,還和熟人點頭說話。說話的順序,是村人恭敬地先和他說,而他自己,隻是懶懶洋洋地點頭哼哈著答話別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