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影像
時間和記憶鍾愛瑣碎的詞語,極為友善地對待它們,在它們周圍閃爍著黃昏的柔光。
——阿摩司·奧茲《我的米海爾》
我們該用心靈去透視,而不該僅僅隻用眼睛看。就像病床上的梵那樣,雖然,那些照片好像僅僅屬於另一個人,但是,他的目光裏卻閃現著溫存、感激,就像一位藝術家正在欣賞自己最初雕刻的作品一樣。陶醉、喘息、平靜,笑逐顏開、心滿意足。他已經緩緩陷入到那些瞬間被捕捉的鏡頭中,而我們實際上是那些個鏡頭中的角色,我們在世界的中心,由那個鏡頭定位的世界中心。請打量一下我們自己吧!
1.我總是被置身於故事的開端,從頭到腳,我的生活被幸福的光環圍繞。那時,我怯生生地窺探著鏡頭,那是一雙藏於單眼皮下對於生活懵懂不知的眼睛。憑借它們,我猜出,那時的全神貫注完全是為了抵消我那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它在逼我發問,幸福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幸福是否就是那凝固在嘴角的微笑,有誰知道,下一秒鍾裏我不會因為那可怖的閃光而號啕大哭呢?我不知道,幸福是否就是那將我像粽子一樣包裹起來的黃色毛線衣和那把陌生、硬邦邦、割屁股的休閑椅;我也不知道,幸福是否就是髒髒的布鞋鞋底和被我緊緊摟在懷中的玩具狗。也許,那麼眨眼的工夫裏,我隻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紅撲撲的麵頰似乎叫人塗上了腮紅,被人連哄帶騙得擺出那些隻有在宗教壁畫裏才會看到的聖嬰般穩健僵滯的姿勢。其實,我在被教會窺視幸福的背影!
2.晚飯過後,被褥淩亂的床上似乎剛剛發生了某種可怕的浩劫,床頭架上的拉線台燈灑下微弱的光線,熏亮了一旁插滿假花的瓷質花瓶和裝在薄膜裏的布袋玩具,放在隔板中的印有波斯貓圖案的瓷碗、風景像框,飾品櫃裏的那些表情誇張的膠皮娃娃……這些都不是故事的主人公,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同我脫不了幹係,我,你們的主人公正在照片的正中央同一隻長腿的紳士猴盡情的舞蹈,那一瞬間,我相信自己有理由狂歡,縱情的甚至有點像愛爾蘭神話中那個淘氣的地精。踐踏床單的是我、偷偷拉亮台燈的是我、擺正娃娃的也是我,是我擾亂了所有看照片人的視神經,發瘋似的對所有的人宣告我自己的快樂和主張……
3.古舊的家具讓位給了一個氣宇軒昂的微笑,上帝,那樣自信、古靈驚怪的笑容竟綻放於一個屁股正挨著痰盂的孩子臉上。那時,我大約三歲,赤身裸體的我抱著一卷毛巾盯著鏡頭。我正在小解,我不認為那是一件羞恥的事情,相反,我倒覺得這是件我生活中值得被留作紀念的事。雖然它的發生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然而,在傳統古板的圍困中,童真不必急著蒙羞。
4.掛鍾定格在了下午的一點三十八分,秒針已經藏匿了起來。這一刻,我被一位老者舉過了頭頂。他是誰?沒錯兒,他是我的外公——一位身穿藍白條襯衫的花甲老人。他稍稍用勁就將我放在了他的肩上,興奮的刹那間,他的笑容有些誇張,那一圈圈的皺紋就像漣漪一樣從他咧開的嘴邊傳遞開來。而畫麵中的我,成為了依傍大山的峰極。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外公羅列了時間的順序:一位有些年邁、淡泊名利的老者托起了一隻穿著開襠褲、露出男性家夥、輕率、初來乍到的雛鷹。這一幕親切地發生在時間的走勢下!
5.我擠在了父母的中間,一幅生動、具體、惡作劇、家常的畫麵從時間的門縫裏溜了出來。年輕的父親沉穩、消瘦、英俊,他的淺褐色棉襖使他握住電視遙控器的動作有些笨拙。同樣年輕的母親自然地舒展著笑容,嘴角兩端順勢呈現出淺淺的酒窩,嬌小、和善,牆壁上的鏡子映照出了她淺綠色的發卡,雪白的呢子大衣點亮了烏黑的頭發。而我,則被他們輕輕摟著,墜入溫馨的深淵。此時,我張開大嘴,瞪大雙眼,挑高了眉頭做出了一副獅子吞噬巨物的姿態。這不僅僅是作怪。答案就藏在下一張照片裏,也是那個穿著墨綠棉衣的我,正在同外婆搶奪一塊蛋糕。這當然構成因果,在前一張裏我在拍照的時候滿腦子隻想著蛋糕,因此,奮力張開大嘴的我,好像要吞掉整個世界。
6.了解一個男人是否成熟得首先看看他的性器官的發育程度。不過,這往往是我們視野的盲點。一個受到理性支配的人難道會脫下褲子讓他的家夥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是,一張張照片裏,我一次次地都將我的隱私裸露出來,而且,我都千篇一律地露齒而笑。這一回,我跌跌撞撞地站在海邊,一絲不掛,斜背在肩頭的遊泳圈像粗壯的根係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此時,天氣陰沉,海浪仇恨般地衝擊著那些遠處自以為是、逐浪嬉戲的遊人。更遠處的海岸山脈似乎是天與海投下的濃重陰影。正當我,對著鏡頭堆積笑容的時候,我的性器官不安分的跳動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羞愧,那陣羞愧感伴隨著席卷天地的灰藍把我身後廣闊的空間融化為一個無人的禁室——我是一個男孩,應該到我學會收斂自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