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第二次出海,我又錯過了香港。
本來有好多人都約好一起去香港玩呢,有人要我陪著逛街,有人要我陪著文身,我自己也要去買中文書,吃中國菜,最好還能看一場張學友的演唱會,總之我甚至都列出了“香港歡樂行”的小清單,卻因為我們中隊要從原有基地搬遷到其他基地,所以上級臨時讓我返回基地。當時我還小小地鬱悶了一下,因為真的不想再次錯過離祖國最近的地方,不想錯過能聽到中國話見到中國人的機會。可士官長告訴我說,因為我的表現優秀,這是上級點名指定我去。其實很多人都想早點回家的,主動提出申請先回基地,卻沒有得到批準。
於是我在航母上直接乘坐C-130大力神運輸機飛回基地。以前我就坐過軍用飛機,但乘坐從航母上起飛的飛機,這還是第一次。怎麼說呢,並不舒服,大家都是麵對麵坐著,座位很軟,但不是那種舒適的軟,而是沒有什麼支撐,隻是用一些軍用的繩帶纏繞起來的,所以飛機上到處都是繩子帶子,外加上堆滿了包裹和郵件,使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個大包裹,或者說是變相的貨物,要被打包郵寄。
這時有人走過來,像空姐那樣指導我們怎樣係安全帶(當然不要指望對方也像空姐那樣漂亮溫柔,因為他根本就是個大老爺們兒),還要一一仔細地檢查;同時教我們怎樣使用軍用的降落傘。我用心地記著,但祈禱最好還是不要用上(萬一打不開怎麼辦)。最後他跟飛行員對話,彙報我們的安全措施已經做好,可以準備起飛了。
自從上了飛機,我就想著要吐。為什麼?因為飛機在航母上,不停地搖晃,一點也不亞於我們在民用飛機上遇到氣流時的顛簸。於是我開始胡思亂想,飛機會不會飛一半就被打下來呢?別以為我瞎扯,本來這就是軍用飛機,容易成為目標,而且有點破爛(隻是與民用飛機相比啦),既不美觀也不舒適,所以越發顯得不那麼“高科技”了。我又想到,萬一這架飛機掉下去了,別說中國國內連新聞都看不到,就連美國的報紙也最多隻會用“某軍用飛機在某海域墜毀,其中幾人喪生”來簡單報道一下,可能連我的名字都不會提到(但是,我的家屬應該能領到撫恤金吧)!
如果你覺得我的想法太不像個軍人,有點膽小,那我隻能說抱歉,畢竟我以前沒在航母上的飛機裏待過這麼長時間。
飛機一起飛,我就隻能用“聽天由命”來安慰自己了,此刻我感覺飛機的飛行速度應該沒有波音飛機快……飛機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降落時的速度超快,我感覺耳朵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開始疼痛起來——看來,民用飛機在降落時已經盡可能地放慢速度了,否則都像軍用飛機這樣,普通老百姓們哪受得了啊?
返回基地後,一切都有條不紊而又忙碌地進行著。直到有一天,一切平靜都被打破了。
那是2001年的9月11日,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正在辦公室裏值班。周圍有幾個軍官正在聊天,我發現美國軍人並不木訥,和我觀察到的普通美國人一樣,都是善於表達。我想這跟他們從讀書時期就養成的習慣有關係。在學校裏,老師就教育所有人,死氣沉沉不說話並不代表你是好孩子,你一定要表達,要與人交流。到了軍隊,我的領導也教育我,有什麼問題都要Talk(說出來),要敢於Show off(表現自我),千萬別謙虛,“謙虛謙虛你就退役了”!因此,我能獲得“Sailor of the quater”(最佳海員獎),我的名字和出生地能貼在飛機上,跟我的上級領導積極向高層彙報我的工作也有關係。如果我做得好,但我的領導說不清楚我的表現好在哪裏,就無法說服其他評選者,那我幹得再多也是白扯。
就在我一邊想一邊畫畫的時候,沒錯,是畫畫——當時我正在中隊的新辦公室牆上畫我們中隊的隊徽,是一個“太陽王”的標誌,有太陽、錘子和皇冠,在牆上占據了很大麵積,差不多是直徑達一米的圓環吧。當時我畫完了,正在簽名,簽到了“9月11日”的時候,一個少校突然衝進辦公室,打開了電視機,於是所有在場的人目睹了那一幕:正是世貿中心的第二棟大樓被飛機撞毀的畫麵……
隨後幾個少尉和中尉全部來到了辦公室,大家默默地圍坐在辦公室的電視前,有幾個士兵站著,我則站在剛簽完名的隊徽前,看看電視,看看大家。每個人表情都很肅穆,神情凝重。我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該想什麼,也無法想象我們接下來會怎樣。是要打仗了嗎?那我們是不是要返回航母上找大部隊去呢?我今天剛約好中國城的朋友打算周末去玩……哎呀!罪過,國家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我怎麼可以還想著中國城的美食呢?太沒有良心了!
我出著神兒在那發愣。聽到一個士官邊看著電視邊在“Fuck、Fuck”地說個不停,還有幾個人在那裏“My God、My God”地叫個不停。剛才的沉寂和木然被打破了,大家似乎反應過來,就好像剛被蛇咬後的麻木過去後,撕心裂肺的疼痛開始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