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光榮的勝仗(1 / 3)

輯二·人生 光榮的勝仗

裏昂城外聖蒂愛納山有一座很古舊的兵營,歐戰時還駐有守兵,現在已經改為中法合辦的海外大學了。這營依山建築,地勢高低不平,內部包括幾帶樓房,和一座巍然高聳的元帥府,都是數尺立方的大石砌成,異常堅固。營之最後有兩垛頹敗的半穹形的古牆,已被綠蘿遮滿,好像兩片斷崖屹然相向。聽說這是千餘年前羅馬征服高盧人遺留下來的城址,算是聖蒂愛納有名古跡之一。假如你是一個詩人,徘徊於這古牆之下,追想羅馬古代的光榮凱撒的豐功偉烈,當年鐵馬金戈,氣吞萬裏,置全世界於羅馬統治之下,可謂極一時之盛了,於今英雄已逝,霸業全空,荒煙斜日之間,隻剩下幾堆蕭蕭殘壘,必定要引起你無限懷古的幽情,和盛衰之感慨。

古牆的東斜處,有一座兩丈多高的土山,是當時挖掘濠溝的泥土堆成的。這山分為高低兩岡,高岡與男生住的大樓相對,低岡朝著女生宿舍,地勢平坦,種了許多雜樹,並圍繞著一帶木欄。在這山上縱目四望,數十裏內的風景,完全收於目中——

前麵是裏昂全城,萬屋鱗次,金碧錯落,虹沙兩河,貫穿其間,遠處煙靄沉沉,阿卑爾山的白間(Le moant blne)隱約可見。左邊是福衛爾大教堂,雙塔排雲,與鐵塔遙遙相對。銅柱顛更有一個極大的金衣聖母像,她頭戴光榮之冕,臉向東方,雙手微垂,每晨最先迎受旭日的光輝,為裏昂全城祝福。右邊是連綿不斷的樹林,嫩綠鵝黃,高高下下,有如大海中的波浪。後麵為古牆與元帥府所阻,眼光不能及遠,但也可以看見一塊芳草平原,夾雜著人家的菜圃和果林,點綴得異常清麗。這學校四周的景物壯闊雄渾,縹緲幽深,兼而有之,看去真似畫中仙境一般。到這裏來讀書的中國學生,總算是大有清福的了。

這學校中有男生一百五十餘人,女生十餘人。醒秋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她自從去秋考取海外大學後,由北京到上海,由上海放洋來到裏昂,屈指離開中國已有七八個月。

她一到裏昂便接到母親的兩封信,第一封由北京轉來,是一封快信。果然不出她之所料,母親勸她將出洋的意思打消。第二封直接寄來法國,怪女兒不該不告而行,貽她以無窮的掛慮,又怨他父親太糊塗居然放了她去。母親並自悔那天南旋時,沒有補買一張票,將她帶回家。

野心的女兒走了,遠在萬裏外的歐洲了,母親縱有無限的失望,無限的悲涼,無限的追悔,說來也是無用的了。想她接到女兒最後的信時,必定傷心地說:唉!忍心的孩子,你竟忍拋撇母親去了麼?漫漫的大海,悠悠的時間,你回來不知何日,母親寂寞的殘年,教誰來安慰她呢?……你誌大心高,隻顧求學,歲歲離家,年年遠別,我隻望你在北京畢業回家,娘兒可以同住幾時,誰知你又……唉!女兒,你太不念你母親了嗬!……

醒秋一想到瞞母來法之事,心裏自然不安,但她自到法國之後,完全換了一個新生活,精神上異常愉快,過了幾時便將想念母親的心思冷淡下來,專心於她的學業了。她留學的期限,本來預定七年,來歐之後,見法文之難學,歐洲文化之優美,覺得非短促時間內所能精究,竟將她留學期限,由七年展為十年。同學中也有許多人將速成的觀念拋去,預備留歐為長時期的研究,有展期為十二年,十五年的,甚至還有打算終身留學的。

她在海外大學裏除了舊朋友寧陸兩女士外,又認識一班新的男女同學,內中伍女士同她成了摯交。課餘之暇,三三兩兩在校園裏散步,在夕陽芳樹之下談談閑天,有時大家傳讀一本新買的書,有時幾個人討論著翻譯一首法文詩,這樣悠閑自在的光陰,比在中國真舒服多了。

四月歐洲天氣,恰當中國的暮春。南風自地中海吹來,灰黯的天空,轉成爽朗的蔚藍色,帶著一片片搖曳多姿的白雲。陽光燦爛,照徹大地,到處是鳥聲,到處是花香。一冬困於濃霧之中的裏昂,像久病初蘇的人,欣然開了笑口。人們沐浴於這溫和的空氣裏,覺得靈魂中的沉滯,一掃而空,血管裏的血運行比平時更快,嗬!少年體中的青春像與大地的青春同被和風喚醒了!若我們在這時候沒有患什麼病,一定要變為一個最幸福最愉快的人。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醒秋和幾個同學站在小山的高岡上談笑,大樓前有一群同學正在圍繞著一個麵生的人,一個同學對醒秋說:這是新從別省轉學來的秦風君,常有文字在中國各雜誌發表,是研究藝術的。

醒秋從蒼茫暮靄中向下一望,見那位秦君,身體瘦削,臉容微蒼,帶著兩撇小須,神情安閑,大有學者的風度。她看了一眼之後,就沒有再注意了。

從那天起,醒秋耳中常常聽人談起秦風,有人說他是一個古怪的人,有人說他是個婦女嫉恨者,因為他曾遭了一回極傷心的失戀,從此迷失了本性了。醒秋也不在意。

醒秋每天晚飯之後,照例要和一班同學,到校外樹林散步半小時,然後繞著學校回來,這晚她和伍女士以及伍的同鄉文君夫婦同去,還有四五個男同學,秦風也在內。

同學們一麵走,一麵隨意說著話,秦風隻沉默地隨著大眾進行,他離開醒秋們一班女同學約有兩三丈遠。

大家談話時又談到秦風了。

“你知道秦君的曆史麼?”文夫人問醒秋。

——不大明白,聽說他是一個現今之傷心人。

——要不要我來告訴你?他是我們頂相熟的朋友,他的事我完全知道。

——好好。

文夫人用了一種如恐被人聽見的極低微的聲音說道:

——他的曆史真可憐,你是會做文章的,可以將他的事做成一篇小說。十餘年前他在中國戀愛了一個年青美麗的姑娘,他將他全身的熱情愛她;但她的家庭反對,說他是不學無術的人,不夠許婚的資格。他隻得拋撇了戀人,隻身由西比利亞到歐洲,一麵做苦工,一麵求學,希望求了學問回去,好為正式求婚之地。他離開中國時,已和戀人訂了石爛海枯兩心不負的誓約。後來他學業略成,就回國結婚,結婚之後,將戀人帶到歐洲,再一同讀書。他舟過南洋時,因為戀人愛熱帶的一種奇葩,他特別用冰箱裝了那種花,打算於結婚之日贈給戀人,誰知他到中國時,他的戀人已於十天前和別人結婚了。他一聽這消息立刻陷於半瘋狂似的狀態中,他扯碎了帶來的那束花,但他的心也好像和殘英同碎。到今將近十年,他的心傷,終不能痊愈,天天在失戀的痛苦之中……

在淒清的月光下,幽暗的樹林中,人們的心理本來容易感動,容易帶一點神秘的興奮,何況這故事的主人又正在眼前,所以這原是一件極平常的失戀,醒秋卻聽得很有味,那時同聽的同學,也都替秦風表深摯的同情,恨他戀人的殘忍。

她回頭望望秦風,樹葉縫中灑下的月光,正斜射在他的臉上,他那憔悴的容顏,似鐫刻著他一生痛苦的經曆,一雙憂鬱的眼光,還蘊藏著無窮熱烈的情感,更加之他的微須,他瘦削的身體,他沉默的態度,醒秋隻覺得這人果然奇怪,這人富於悲劇的風味。

文夫人又說道:

——他是研究藝術的,聽說你將來也要學畫,你們可以算是同道了,既然是同道,就應當談談,願意我替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麼?

“聽說他自失戀之後,見了女子便恨,我不願討他的沒趣。”醒秋微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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