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啊——嗚——啊啊——”
人群的呐喊低落了,腳步聲變得雜亂滯緩,黑潮不再滾動,大夜漸趨寧靜。倏忽來轉眼去,這是金場戰爭的性格。穀倉人落荒而逃,圍子人沒有窮追不舍。張不三明白:任何過分的打鬥都意味著精力的浪費,意味著自殺。
又是一個金子般燦爛的早晨。白色的太陽從雲裏霧裏淡出,渺遠的大地上是無邊的純淨。黃金台的坡麵上,穀倉人的遺落物在溫馨的晨風裏抖索哀鳴:用鍁用刀割裂了的帳房碎片,撕扯成了千條旗的衣服,破碎成六瓣蓮花的鐵鍋,撒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麵粉,丟棄了的淘金工具,還有人體的熱血,殷紅殷紅的,點點滴滴地連成串兒,勾勒出紅豔豔的版圖界限,或是一筆一畫地書寫著恐怖和忿怒的文字。
在這紅色的文字中,安息著穀倉哥哥的那對粘連在一起的指頭。對張不三來說,所有棄物中,這指頭是最醒目的。隻要一眼不眨地耐心觀望,就會發現它並沒有死去,有時在痙攣著跳舞,有時又在舒展著歌唱,盡管那期期艾艾的聲響算不得什麼歌曲。
對了,它在向祖靈禱祝。
在想到這個問題的同時,張不三就感到一陣涼氣襲來。人人都有祖先,人人都會有對祖先靈魂的敬畏,而包括穀倉人在內的所有人的祖靈都是偉大神聖而具有權威的。淘金漢遇水見橋、望山有路的好運和擺脫困境、化險為夷的種種機緣,永遠離不開祖靈的暗中幫助。他驚悸地四下掀動眼皮,終於覓到了那座穀倉人寄托虔誠的祭壇。
設祭壇是淘金漢們的古老傳統。穀倉人的祭壇在黃金台的西坡上,礫塊壘就,摸不透它到底是什麼形狀,北風來它是兩個三角形的重疊,西風過它又成了凸起無數棱角的旋轉的方梯。煙霧漫散,祭壇上平添一種迷茫混沌的景致。仁慈的祖靈就匿身在這人眼看不透的煙霧中。張不三所恐慌的正是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在他心裏時而發出平靜明朗的笑語,時而又有狡詐陰險的哭聲。這哭聲告訴他,更大的威脅並不在於隨時都可能出現的穀倉人的反撲,而在於仍然盤踞黃金台,借用千變萬化的自然音響恫嚇著他們的那個陌生而可怕的穀倉人的祖靈。在同一塊地方是不能有兩種祖靈的。不幸的是,穀倉人的祖靈不去,圍子人的祖靈就不來,設祭壇、立牌位也幹蛋。
張不三扭身就走,很快隱入了西坡石窟。窯中已經有亮色了,爬滿窯壁的陰生植物被人鏟下來,在火堆中痛苦地呻吟。石窯深處過去也許塑造過法相神位的平台上,已經被鋪蓋罩住,平台下的地上也排列著行李,年長的在上,年輕的在下,這界限早在數千年前就已被祖先劃定,用不著張不三操心。他隻是按習慣檢查了一下,就叫來石滿堂和宋進城,開始布置驅逐穀倉人的祖靈的事情。
驅逐穀倉人的祖靈,要在夜晚天空泛濫烏雲時進行。當月華的瀑布被雲壩截斷,群星也不再灑下金色光雨時,盤踞黃金台的穀倉人的祖靈也就無法獲得老天爺的憐憫和幫助而羈留不去。耐心非凡的圍子人坐等時機,直等到子夜將盡,積靈河畔的唐古特藍馬雞忍不住覓食的欲望,嘎嘎叫著,伸長脖子想將太陽從河水裏撈出來時,雲翳裹著濕潤的露水,才從遠方的積靈山坳裏緩緩漫到黃金台的頂空。張不三的聲音響起來了:
“穀倉靈兒,穀倉靈兒,不少胳膊短腿兒,還不快去攆你的孝順孫娃兒。”他一連喊了三遍,那穀倉人變幻莫測的祭壇就被石滿堂帶著十來個精壯漢子推倒了。這也是先禮後兵,剛柔兼濟,話語兒好生勸慰,動手動腳徹底摧毀。之後,張不三又是一陣吆喝:
“冬日主伏,靈兒進屋;夏日主出,靈兒走天府;秋日好景致,滿山羊來滿坡豬,油湯溢滿河,河裏肥肉多,快去快去,海吃海喝,豬大腸進肚。”
而別的人卻嗨哎嗨哎地拉起了節奏緩慢的號子,一邊滯重地邁步,一邊顫悠悠揮舞鐵鍁、钁頭。刹那間,黃金台西的土坡上,智慧勇敢的圍子人個個都成了被恐怖和神秘驅使的訓練有素的巫師。
麵目可憎的穀倉人的祖靈果然膽怯了,驚慌地抓來幾股荒風,快快扔向圍剿追殺它的圍子人,又用腳踢起陣陣迷亂人眼的塵埃。
“跑了!它跑了!”宋進城喊道。
“就在那兒!追!”張不三黑不溜秋的身子又抖又扭,連自己也不明白舉起的手指向了哪裏。
但人群卻明白,他們舉起淘金工具,在自個腳下一陣瘋狂地亂剁。而後,又擁擠著跑向一塊還沒有留下掃蕩痕跡的空地,將剩餘的精力全部發泄在了幾個土堆土塄上。黑色的天空下黃塵飛揚,所有隆起物都被鏟平,而穀倉人的祖靈不是被剁碎,就是逃之夭夭了。圍子人相信的自然是後者,因為他們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祖靈也會被別人剁成粉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