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個小時後,張不三來到了積靈川。那幾排石頭房子帶著寬大結實的帽子淩然不動。石頭房子的主人,那些名義上來古金場維護根本不存在的秩序的人,那些經營食品百貨的人,都已經離開這裏,也許死了,也許仍然行進在逃離古金場的路上,而在杉木林這邊,所有土坯房都已經被積雪壓塌,女人們走了,破碎的牆垣,破碎的門窗,破碎的房梁房頂,把本來應該平鋪在地上的雪被弄得凸起凹下、疙裏疙瘩的。驢妹子的土坯房坍塌的尤其徹底,所有的東西都趴著,甚至連土坑鍋台也給砸扁砸歪了。饑寒交迫的張不三一到這裏就再也不想動彈。他那如同鷹鷙在尋找腐肉的可怕的眼光,掃遍了七零八碎的土坯房,又掃向四周。四周平整勻淨,大雪像無數把神力無限的刷子瞬間刷沒了他剛剛留下的腳印。他望了很久,明白他並不是在尋覓自己的痕跡。土坯房趴下了,驢妹子呢?難道她也像土坯房一樣再也直立不起來了?他第一次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後悔,盡管他從來就缺乏對女人的溫情蜜意,但現在如果有了她,他也許就不會產生那種自己就在墳墓中的幻滅感。他從原來是門的那個地方走進土坯房,腳步拖在地上,似乎想拖出昔日女人的溫醇和自己浪擲在這裏的火旺精神。他如願以償,腳從積雪中碰出了一個罐頭瓶,捂在瓶口的渾圓的形似紫皮洋蔥的東西安然無恙,青嫩的莖杆依舊挺立著,老人須一樣的潔白的細根依舊在瓶中展示風采。隻是瓶子被砸出了裂口,滲幹了裏麵浸泡根須的白酒。這是張不三從積靈川的山崖頂上采來的唐古特白花果。據說一座山上隻有一棵,比金子更難尋覓,據說它是老天爺賞賜給狐狸們的寶物,是它們的繁殖之母、創造之源。一隻雄狐狸吃了它,就能讓全荒原的雌狐狸鼓起肚子誕生後代。張不三幸運的得到了它,用酒泡在瓶中給他滋生用之不盡的元氣精蟲。想和驢妹子睡覺時他就抿一口酒。那種神奇的升陽固本的效果的確可以使他的勃勃雄心持續到太陽升起,情欲的大水一夜出現七八次洪峰是絕不在話下的。可現在一切都已經非常遙遠,空漠漠的雪原上除了死寂還是死寂。他惆惆悵悵低頭望它,彎腰撿起,仔細端詳著,仿佛它就能代表驢妹子的存在。一會,他從瓶中取出白花果,揣進了胸兜,然後把殘存的力氣聚攢到雙腿上,朝前走去。
杉木林就要穿過去了。在他經過的每棵樹上,都留下了他的手痕,因為他必須扶著它們才能挺直身體。他在杉木林的邊緣停住,望著近在咫尺的石頭房子,就像望著遙遠的閃動著燈火的家鄉的地平線。腳下的積雪似乎是一個仰躺著的大漢,正用一根粗壯的繩索將他死死困在原地。他大口大口地噴吐著白霧,頹唐地靠到一棵樹上。他想象別人在這種時候會怎麼樣,想象驢妹子在手腳不自由的情況下是如何爬著走路的。她一定是死了,寒冷和饑餓也會像人一樣殘酷無情地對待她。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想到她呢?為什麼急切地想知道她死在了哪裏呢?唉,驢妹子,當黃金夢已經破滅,唐古特大雪災悄然消解了人與人之間的仇殺殘害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夠想到的,隻有驢妹子。他想著,身子離開了樹杆,顫顫巍巍地邁動了步子。無論石頭房子裏的溫暖離人多麼遙遠,他都必須朝那裏挪進,這是他現在活著的唯一目的。可他很快仆倒在地上。他掙紮著想站起,但已經力不從心。就這樣死了麼?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回答他的是一陣劈頭蓋腦的轟擊。頭頂雲杉的枝柯經不住積雪的重壓,哢嚓一聲斷裂了。張不三被擊昏了過去。
好像他並沒有醒來,他正在去陰曹地府的半途中小憩。有個麵熟的鬼魂走過來將他抓住,沒完沒了地衝他喝斥瞪眼,仿佛在說,不留下買路錢就別想通過這道門去見閻王。他看到麵前的確有一道門,和人間那種司空見慣的門一模一樣。他驚恐地連連顫抖,抖落了身上的積雪,抖得麵前的霧障漸漸散盡。那個鬼魂的麵容越來越清晰了,原來他並沒有衝他瞪眼,隻不過是在平心靜氣地說話。他說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身上帶著大金子的人。他忙將自己那隻凍裂了的黝黑僵硬的手插進懷裏,拿出那塊金子,抖抖索索遞過去,蠕動嘴唇,似在說:“放我過去,求你了。”那人不接,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