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驢妹子毀滅的遺跡了。張不三呆立著,突然冷笑了幾聲。他在笑自己,笑所有的活人。他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個鬼的世界裏,而所謂生命不過是不斷壯大這鬼蜮行列的不盡不絕的源泉;覺得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帶著仇恨活著,像他一樣,像楊急兒和穀倉哥哥一樣,像所有他見識過的來古金場拋灑熱血的英雄好漢們一樣。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繼續往前走。他知道唐古特大峽已經穿不過去了。他想到了他的夥計們,想到了黃金台。
圍子人再也爬不動了,展展地用整個身體緊緊貼著地麵。黃金台東邊陡峭的雪坡上,幾百條漢子如同幾百條半死的蝮蛇,在爬上去的地方硬挺著稽留了片刻,便再一次一個接一個地順坡滑了下來,終於又擠成一堆了:喘息,歎氣,目光無神地仰望台頂,互相用手拉一拉,證明他們還沒有被死神的大手抓起來拋向黑暗。西坡的石窯裏有穀倉人,他們隻能占據東坡的石窯。所以,麵前的坡麵無論怎樣滑溜,怎樣輕率而不近人情地拒絕著人的靠近,對他們來說,也是陽世中唯一通向希望的路。
石窯高高在上,也像人望它那樣睜開黑幽幽的眼睛,鳥瞰著他們,冷峻、淡漠、悵然無緒。
“不想死就得……上、上。”
宋進城已經無力說話了。但他覺得這些人都是跟著他的,跟他活命,也準備跟他死亡。他沒有理由先別人倒下,更沒有理由在還有一口氣、還能抗爭幾下的時候,讓大家泄氣。他又掙紮著率先朝上爬去,剛爬上去約有十米,卻被一陣陌生而憂鬱的喊聲喊沒了力氣。他兩手一軟,哧溜溜地滑下來,咚的一聲,摔得他鼻涕唾沫直往外流。
那聲音隨風飄遠了,雪霧漸漸拉開。穀倉哥哥和一個年輕健壯的穀倉人就站在台下離他們不遠的雪梁上。
“有吃的麼?”穀倉哥哥又喊了一聲。
圍子人驚悸地瞪視他們。
“喂!你們身上有吃的麼?”
“有!”宋進城張大嘴,好半天才吐出這個字來,然後就僵硬地閉上了嘴。
“跟我們來吧,西坡好上。”穀倉哥哥又說。
人們看看宋進城,想從他臉上看到去還是不去的表示。可他的腦袋卻疲軟地耷拉了下去。夥計們什麼也看不到了。活路的突然出現一下子掏空了他不願向死神投降的靈氣和力氣,希望的陰翳在帶給他欣慰的同時,又整個遮罩了他那心靈通向光明的眼睛。他趴倒在雪堆上,用僵硬的舌頭封閉了呼吸的嗓門,荒原的潔淨清亮的空氣隻在他嘴邊徜徉。此刻,金碧輝煌的宇宙已經渺茫,浪漫的黃金人生冰雪一樣浪漫地消融著。他的頭變成了堅固的花崗岩,橫擋在黃金鋪墊的道路上,他的一輩子的心思全都嫋嫋地飄上古金場的領空,那是永遠散不盡的雲。生命淡淡地隨風去了。
圍子人一個個泫然淚下。他們覺得他不應該死,便擦掉眼淚,抬起他,盯準兩個穀倉人的背影,朝前吃力地趲行。西坡石窯裏的全體穀倉人默默地接納了他們,分食著他們身上的幹糧。當又一個早晨到來的時候,這場澆息了人欲和戰伐的荒雪終於停了。黑雲青霧悄然遁去,世界一片空白。寂靜如同無浪無波無形無色的海水,淹沒了茫茫古金場。昨天陽光下的呐喊在今天的憂鬱中變得淡遠悠深了。曠古的白色之上,飛翔著和平的氣流,到處都是原始的明朗與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