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上最喜慶的葬禮(3 / 3)

“難為你還記得他。丫頭啊,你心眼兒好。婆婆老了,過了今年就走不動了,以後你要是有空,也給這孩子燒點紙錢,啊,別讓他一個人在陰間過得太苦了,這孩子心眼兒給你一樣好,丫頭,記得來陪陪他,啊!!”

我扶著文婆婆走過一個又一個田埂。火紅的高粱排著隊,你挨著我,我壓著你,擠在一片窄窄的田壟上,他們高昂著頭互相調侃,也有互相嬉戲,笑得前仰後合的,還有躲在同伴堆裏靜靜欣賞落日的霞光的。田邊的小草在夕陽的滋潤下迫不及待地伸著懶腰,調皮地想要撓我和婆婆的腳板心。婆婆拿著草紙,從啞巴的墳前,一直燒了好幾個田埂。

婆婆每燒一處,口中都默默地念叨著同樣的話:“孤魂野鬼呀,給你們燒了這麼多,就別去搶我家啞巴孩子的錢了。”

聽婆婆這麼說,路上的小草也難過得垂著小眼睛,它們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隻能輕輕地揮舞著瘦弱的雙手,再倔強點的,隨著紙錢一起化作青煙,然後隨風飛走,它們決定好了,誓要飛到啞巴的身邊,把婆婆思念與傷心的消息帶到啞巴的身邊。

到第十根田埂的時候,婆婆就不燒了,隻是任我挽著。我想接過她手中的籃子,可她說什麼也不肯,她就像個倔強的小孩保護自己的玩具那樣,保護著空無一物的籃子。夕陽爬上她的側臉,把她原本斑白的頭發染得金晃晃的,卻同時把那張飽受時光折磨的臉襯得更加溝壑分明。三道明顯的老年紋就像三條蠶蟲一樣爬在她半邊臉上,蠕動的時候帶動一旁鬆軟的皮膚,讓整張臉看起來更具年代感。

一路上文婆婆不斷重複在啞巴墳前說的那些話:“丫頭,你心眼兒好,就跟啞巴一樣好,好人會有好報的,婆婆要是走不動了,你得空了就給他燒點紙錢,多去陪他說說話兒。現在我還能指望誰呢。”

走不到幾步,文婆婆又說:“丫頭,你心眼兒好!”到了婆婆家門口的時候,她兒子正好在屋外的石頭上曬著衣服。婆婆的兒子穿著一件很寬鬆的藍色短袖T恤,一條很時髦的棕色短褲,和一雙破爛的球鞋。這不是小鎮上人們的裝扮。小鎮上的農民們大多穿很土氣的衣服和褲子。男人穿膠鞋,女人穿繡花鞋。

他從我手中接過文婆婆的雙手。婆婆閃躲了一下,拗不過才放棄了,任由他扶著。他斜著眼看了我一眼,極不耐煩地轉了過去,轉身時不小心踩了我一腳,或許是我雙腳的存在感太低,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感覺出踩到了我,繼續往屋裏走。

我忍住痛,沒叫出聲,不想驚擾了文婆婆。

婆婆走了好幾步,又回頭看了我好一會,歎了口氣,這才轉過身去。我站在文婆婆門前的石梯上,看著婆婆消失在視線裏,突然覺得很難過,仿佛聽到她說,丫頭啊,你心眼兒好。

此時,路兩邊跟以往大不相同了。曾經讓我震撼的石頭雕刻都被鑿碎了,沒有了當初千奇百怪的姿勢,石頭們不再調皮地相互耳語,也不再很有禮貌地互相行禮,它們就像失去了骨架似的,攤倒在地。看著石頭四分五裂的肢體,毫無生氣地迭放著,我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