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館賴和的頭像旁懸掛著的一幅賴和手書的七絕《夕陽》,格外引人注目,上書:“日漸西斜色漸昏,炎威赫赫竟何存。人間苦熱無多久,回首東方月一痕。”這首詩大約寫於賴和1941年底第二次入獄之前(他第一次入獄是1923年)。炎威漸減的日頭象征日暮西山的日本軍國主義,“無多久”的苦熱象征中國人民抗日鬥爭的勝利就在眼前。這首預言詩表現了賴和的政治遠見,不過他畢竟未能親眼看到殖民者的末日,以至於生命垂危時猛擊病榻,仰天高嘯:“看不到日本仔倒台,我死不瞑目。”一代哲人萎謝,時年49歲。
紀念館負責人、作家康原先生告訴我,賴和創作的此類舊體詩約千餘首,正在請學者陸續整理付梓。為紀念賴和百年誕辰,先出版了一本由林瑞明教授編選的《賴和漢詩初編》,序言中援引了賴和先生的詩友陳虛穀的論斷:“賴和生於唐朝則可留名唐詩選;生於現代中國則可媲美魯迅。”我隨手翻開這部裝幀精美的詩集,赫然映入眼簾的有緬懷光複台灣的民族英雄鄭成功的詩作,讚揚治台有功而又能抗擊法國入侵者的劉銘傳將軍的詩作,歌頌不容衣冠淪異族、隻將正氣留人間的文天祥的詩作……在一首憑吊鄭成功舊壘的七絕中他寫道:“耿耿星光隕九天,鄭王弓劍已無傳。鷺江潮落西風顯,獨立斜陽吊昔賢。”賴和的民族意識由此可見一斑。縱觀賴和詩作,抒發的是故國之思和亡國之音,絕無無病呻吟、鋪陳詞藻之作;文字揮灑無忌,獨抒性靈,堪稱獨樹一幟,是中華文化寶庫的珍品。當年,陳虛穀先生《贈懶雲》中有雲:“到處人爭說賴和,文才海內獨稱高。”
離開賴和紀念館,我眼前仍時時浮現出他的身影,圓圓的麵龐,胖胖的軀體,雍容的神態,慈祥的目光;他不時用手撚著又疏又長的八字胡,說出一些深沉精警的話語。又仿佛看到他穿一襲白色短衣褲,腋下夾著一隻出診包,在人力車上凝神構思著一篇篇佳作。還仿佛聽到這位日據時代終生不用日文寫作的作家強撐病體,用左手壓住心髒,感慨萬端地說:“我們所從事的新文學運動,等於白做了!”但我想,這隻不過是賴和先生在40年代初的憤激之詞。魯迅先生不是也發出過“空留紙上聲”的感歎麼?然而,耕耘者總會有所收獲,種子落地總會結出果實。今天,在賴和精神的光照下,海外台籍醫師協會設立了“賴和獎”,紀念館也定期頒發“賴和醫療服務獎”、“賴和文學獎”……賴和等拓荒者開辟的台灣新文藝園圃已經碩果墜枝,迎來一個豐收的金秋是完全可以樂觀預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