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腳下的石頭越上了額頭(1 / 3)

佛堂的門被咣的一下推開,旺秋氣勢洶洶地進來。紮西正坐在卡墊上一邊喝著酥油茶,一邊冥想著,他被嚇了一跳。旺秋躥到他麵前,數落道:“哎喲,你也能喝得下去,嗞溜一口,嗞溜一口,不怕這酥油茶嗆死你。”

紮西不溫不火地回敬了一句:“街上的野狗怎麼竄到我屋裏來了,咬人呢?”

“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要不帶小姐去學校,哪有這事兒了,我們全府上下被你一個人害死了。少奶奶心都碎了,你還在這兒喝茶,好意思!”

“這事兒是怪我,我認罪,你說吧,管家老爺,怎麼懲治我?”

“你在我們家裝大爺的日子也快到頭了。那麼大個人,連個小孩子都護不住。怎麼收拾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說旺秋,你到底想幹什麼?明說吧,何必陰陽怪氣的。”

“喲,還理直氣壯的。你在我們府上,現在除了添災禍,什麼正經忙也幫不上。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呀,趕緊回廟裏念經去吧。”

“你要轟我走?”

“你還想賴在我們家一輩子。你也不想想,德勒府就缺你這塊料?我要是你啊,給少奶奶惹了這麼大的禍,我就衝著大昭寺門口那塊碑,一頭撞死算了。”

“行,我這就去撞死。”紮西起身,出了佛堂。

紮西穿過喧鬧的八廓街,拐進一個寬敞的胡同,來到雍丹府。他向土登格勒要了三個人,他要提前做好準備,等待時機,準備行動。

幾天來的提心吊膽和高度緊張,使德吉憔悴了許多,她頹廢地倚在卡墊上思摸著。正在收拾屋子的仆人,不小心弄出點兒聲音,旺秋忙說:“毛毛糙糙的,走,走,都走!”

仆人們出去了。德吉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哭著說:“老爺不在了,少爺也不在了,我隻有蘭澤這一個骨肉,如果她也出了事兒,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少奶奶,您可別往絕路上想,那可真遂了那夥賊人的心願,他們天天念經拜佛就求著這一天哪。”

“旺秋,你這話什麼意思?”

旺秋遞上手帕,德吉擦了擦眼淚。旺秋又遞上茶,說道:“少奶奶,您多少喝上一口,潤一潤。”

“旺秋,有話你就說吧,別東繞西繞的。”

“少奶奶,我一直在琢磨,是什麼人給我們德勒府使絆子?拉薩有錢的人家多了,他們為什麼偏瞄上我們小姐?”

“你覺得是誰?”

“少奶奶,我說不好,亂說。要是說錯了,您就掌我的嘴。”

“你別吞吞吐吐的,說,你到底懷疑誰?”

“家賊難防啊。”

“我們家裏人?”

“他也算不上家裏人……會不會是紮西喇嘛。”

德吉一驚,問道:“你怎麼會想到是他呢?”

旺秋分析說:“少奶奶,您想啊,仁欽父子現在也消停了,不再為難我們,紮西喇嘛心裏很清楚,他在德勒府已經沒了用處,他的去留不是已經明擺著嗎?紮西是農奴出身,一個下等人,搖身一變,成了上等人,在德勒府這段錦衣玉食的日子,他做夢都想不出那麼多花樣來,可是現在,竟然天天享受著,連少奶奶您都得對他少爺長少爺短地叫著。這種神仙的日子,他能舍得?他能不動動腦筋……想個法子留下?”

“就算他想留下,跟小姐有什麼關係?”

“少奶奶,您想啊,我們德勒府裏裏外外都認為紮西就是其美傑布少爺,雍丹府的少奶奶、少爺,還有噶廈政府也都信以為真,全拉薩還有誰會懷疑他呢?這家裏,隻有您、我、剛珠,知道他是假的。他留得下留不下,那還不是您說了算。紮西要想霸了咱德勒府,少奶奶您……可是他最大的障礙。”

“照你的說法,他把我除掉不就完了嗎,綁了小姐又能詐去多少錢財?”

“對您太明目張膽了,鬧不好,他自身難保。紮西那麼詭計多端,他不會冒這個風險。所以,綁小姐是假,打擊少奶奶您才是他真正的用意。您要是扛不住,像現在這樣,不吃不喝,再一病不起……到時候,德勒府上下拿他可真是沒轍了!這個臭喇嘛,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我一個管家的話,又有誰能信呢。”

“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這些天,我每天提心吊膽,不敢離開您半步,就是怕您有什麼不測……紮西喇嘛就真成了德勒少爺了!仁欽噶倫厲不厲害,才智過人,他都鬥不過紮西,我們哪是他的對手?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想啊,多想一點,我這後脖頸子都冒涼風。”

德吉愣住了,想了想,疑惑地說:“紮西曾經要走,是我把他留下來的。”

“那是他在探您的口風,您還真信?紮西是我從江孜弄來的,可是我們對他的底細確實是一無所知。他這些年四處遊蕩,在印度參加過雪山什麼來著……反正是革命黨,這您知道。什麼叫革命黨,革誰的命,那些窮骨頭賤命的東西,就是要革我們大貴族的命。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德吉倒吸了口冷氣,想了想說:“旺秋,你去把紮西叫來。”

旺秋故作驚訝地說:“噢,我忘了告訴您,他不在。”

“他不在府上?去哪兒啦?”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連個招呼都沒打,還是院子裏的下人告訴我的。他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了,根本沒把我這個管家放在眼裏。……少奶奶,有件事兒,我一直不敢跟您說。”

“你說。”

“前段日子,您去雍丹府串門,紮西逮著您不在家的空當,他也溜了出去。我去接您回府的時候,在路上碰上了。您猜怎麼著,他跟一個女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合計什麼事兒。”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當時我想,他能跟汪丹和洛丹背地裏有勾結,這女的肯定也是他們一夥的,革命黨吧。”

“後來呢?”

“後來,我好奇,也不放心,就悄悄地跟了他一段,發現他和一夥外地人見了麵。那些人裏沒有汪丹和洛丹,是另外一幫子人,我看紮西和那個女的那個親近勁兒,關係非同一般。”

德吉聽了有些害怕,責怪地說:“你怎麼不早說?”

旺秋解釋說:“我當時想,可能是革命黨的事兒,跟我們家也沒多大利害關係,一忙乎就給忘了。”

“旺秋,你現在就去,叫上剛珠,分頭去街上找他,看他到底在外麵幹什麼。”

旺秋和剛珠一起出了德勒府,旺秋吩咐他:“你去八廓街轉一轉,我去外廓那邊,我們分頭去找。”

“啦嗦。”剛珠答應著,走了。

旺秋見他走遠,又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也快步地走了。

剛珠在街上轉悠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沒有看到紮西,卻撞到了土日頭人,剛珠嚇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一邊。土日頭人沿街走去,剛珠悄悄地跟上了他。土日頭人到了一個街口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人。剛珠躲在不遠處,一直盯著他。最後,土日頭人進了一條胡同,被旺秋一把拽進一個小院裏。

剛珠尋尋覓覓地過來,他四下張望,沒看到土日頭人,走了過去。

旺秋質問土日頭人:“你怎麼才來?”

土日頭人回答說:“我在這兒轉悠半天了,拉薩我又不熟,你說這個地方,我哪兒找得著啊。”

“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你就不能換套衣服!”旺秋看著他,不滿地說。

“怎麼那麼囉唆,我又不在城裏,誰也看不到我。旺秋管家,你能不能快著點兒,我那幾個兄弟都是粗人,急脾氣,等了這兩天,有點兒煩了。”頭人煩躁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抬價錢?”

“這回來拉薩我才知道,警察總辦雍丹少爺是那孩子的姨夫,這不是在老虎嘴巴子上拔須子嗎。”

“你怕啦?”

“我土日頭人怕過誰,但這單活兒,確實太冒險。”

“好,好好。事成之後,我給你加這個數。”旺秋衝他做了一個手勢。

“管家老爺就是大方。”土日頭人笑說道。

“但我跟你說清楚,不能傷著我們小姐一根汗毛。”

“我知道,小崽子整天又哭又鬧,煩死了!”

“煩什麼煩?好吃好喝給我侍候著,聽明白了嗎?上次你可是騙了我,明明跑了一個,你竟然跟我說全解決了。”

“有這事兒?”

“還敢嘴硬,剛才你就被那小子盯上了。”

“可能馬虎了,馬虎了。”

“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下麵的事情,一定照我說的去辦,不能再出一點紕漏。”

土日頭人嬉皮笑臉地應承著:“那是,那是。”

剛珠跟丟了土日頭人,他又來到街上四下張望,忽見紮西一個人在前麵走著,剛珠追上來。紮西停下腳步,扭頭看著他,問道:“你幹什麼去啦,跑得氣喘籲籲的?”

“少奶奶讓我去街上找你。”

“綁匪又來信啦?”

“不是。好像是旺秋……不知道他在少奶奶那兒嘀咕了什麼,你要多加小心。少爺,我剛才遇到了一個人。”

“什麼人?”

“您還記得上次,我死裏逃生的事兒嗎?”剛珠痛苦又恐懼地說,“殺我們夥計的土日頭人來拉薩了,我剛才在街上碰到他了。”

“你沒看走眼?”

“絕對沒有,我不知道他跟小姐的事兒有沒有聯係。”

“他在哪兒?”

“他在城北的外廓路上,我當時看到他,開始還挺害怕,後來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結果,他鑽進了一個胡同,不見了。”

紮西琢磨著,警覺起來,他對剛珠說:“這件事兒,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講了,包括少奶奶。”

紮西和剛珠回到德勒府的時候,德吉正把一托盤銀圓端到桌子上,衝著旺秋嚷嚷:“你跟著我轉悠什麼?快去拿錢,去!他們要多少,我給,我都給他們!”

旺秋一臉無辜地說:“少奶奶,這些贖金夠了……真的夠了。”

德吉把手中的托盤和銀圓摔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叫著:“這是贖我女兒命的錢,我說不夠,就不夠!你去庫房取錢,馬上就去!”

旺秋無奈,扭頭朝外麵跑去,與走到門口的紮西撞了個滿懷。旺秋被撞了一個趔趄,他罵道:“哪個該死的,不長眼!”

紮西不解地問:“慌裏慌張的,幹什麼呢?德吉,這是怎麼回事兒?”

德吉抓起一張藏紙和一縷蘭澤的頭發,摔在紮西的麵前,一臉怒氣地說:“你還問我,都是你幹的好事兒!”紮西一見頭發上有蘭澤的頭飾,驚訝。他拿起信來讀。

旺秋一邊揉著胳膊,一邊不懷好意地說:“你上次帶著警察去贖人,馬匪全看見了。把他們給惹急了,說我們壞了規矩,這回送來的是小姐的頭發,你看少奶奶都急成什麼樣兒了。”

紮西看完了信,卻說:“少奶奶,這信上把贖金漲到了兩千,不是壞事兒。”

“你說什麼?”

“你別急……從信上的口氣看,小姐應該安然無恙。”

“這張破紙能說明什麼?它什麼也說明不了!我再和你說一遍,我不在乎錢,他要多少,我給他,隻要他別傷害我女兒,把我女兒放回來!”

“這個我明白。德吉,他們已經開出了價碼,馬上就會通知我們送贖金的地點和時間,到時候,我見機行事……”

“你還要去和他們爭個高低?那隻會把事情再次搞砸!”

旺秋借機數落紮西,他挖苦地說:“別逞英雄了,我看你就免了吧,這世上的綁匪都是不要命的貨色,這回,哪怕出一丁點兒的差錯,我怕他們惱羞成怒,你害的可就是小姐的性命。”

“這次我去,不用你。”德吉堅定地說。

“我陪少奶奶去,你就留在府上當你的少爺吧。我和少奶奶倒讓你看看,拉薩真正的貴族是什麼做派,沒你瞎摻和,我們一定順順溜溜地把小姐接回來。”

德吉定了定神,說道:“紮西,我想好了,小姐的事兒,不需要你再插手。”

紮西看著她,想了想說:“既然少奶奶已經決定了,我還是走吧。”

“走,去哪兒?”

“我本來就是一個雲遊的喇嘛,當然四海為家,繼續去遊蕩了。”

“你已經想好了……要離開德勒府?”

“我留下來,毫無用途,何必等到少奶奶對我徹底厭煩了,再趕我出門呢。”

“這種時候……小姐還在綁匪的手裏,你就忍心撒手不管?”

“這幾天,我理不出一點兒頭緒來,確實束手無策。旺秋管家和少奶奶對我心懷不滿,實在是情有可原。現在離開,德勒府還能給我這個喇嘛留下一絲體麵,我還是見好就收,當走則走。”

德吉有些惱火,吼道:“走,走走。快滾吧!”

剛珠急了,上前說道:“少奶奶,您不能讓紮西走啊,這事兒怪不得他,他走了,誰幫我們?”

旺秋來勁兒,罵道:“嘿,你個吃裏扒外的畜生,我他媽一腳踢你出去!你從外麵領回來一個祖宗,燒香磕頭你還沒供夠啊。你願意跟著他,你也走!”說著,旺秋上前要打剛珠。

紮西一把攔住他,難過地說:“旺秋管家,我走就是了,你何必牽怒剛珠呢。”

旺秋惡狠狠地說:“早該滾了,你個不知趣的東西!”

紮西回到佛堂收拾行李,他拿起德吉送給他的綠鬆石佩玉,萬分留戀。旺秋不請自來,吆喝著:“還磨蹭什麼呢,趕緊收拾你的破爛,滾蛋!”

紮西不惱不怒,笑嗬嗬地說:“我滾,我滾就是了。管家老爺,我們兄弟一場,你也不給貧僧辦個送行酒什麼的,太不夠意思了。”

“你算什麼東西,跟我稱兄道弟,找打吧你。……唉,你來的時候,隻有一個破口袋,現在怎麼提這麼大個包,打開!我看看你偷沒偷我們家的東西,我要檢查一遍!”

紮西無奈,把包打開。旺秋一邊在包裏翻來翻去,一邊說:“當少爺的感覺不錯吧,作威作福,吆五喝六的。可惜,你命裏沒那造化,沒了。”突然,他看到紮西手裏的那塊綠鬆石佩玉,拿起來大罵:“果然偷了少奶奶的東西,這下,你恐怕走不成了……”他奪過綠鬆石,掂量著。

“這是少奶奶送我的。”紮西解釋說。

“這麼貴重的東西,少奶奶送你?做夢吧,你。紮西,在西藏當賊是要剁手的。這回你恐怕躲不過去了。走!院子裏去!”旺秋說著,就拖著紮西往外走。

德吉出現在門口,她理智了許多,問道:“旺秋,你這是幹什麼?”

“少奶奶,您看,他偷了府上的東西。”

“這是我送紮西喇嘛的。……紮西,把它收好吧。我剛才一時氣惱,你多體諒。”

“少奶奶,誰攤上這事兒,也不會理智,我能理解。”

“紮西,你真打算走?”

“仁欽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留下來沒有任何意義,我還是走吧。”

“少奶奶,紮西就這麼走了,那可不成。”旺秋說。

“什麼意思?”德吉問。

“德勒府的少爺突然間消失了,外麵的人會起疑的。他就是走,也一定想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他跟著我們家的商隊去印度吧,這樣,儼然是少爺去印度辦貨了。”旺秋又轉向紮西,惡狠狠地說:“你到了印度以後,永遠別再回拉薩。我們再編個理由,說你死了,這事兒自然而然就過去了。”

在旺秋的安排下,德勒府的商隊很快就要出發了。剛珠和夥計們把騾馬往院子外麵趕,紮西站在門口,環視院子,心情有些悲涼。奴仆們知道少爺要去印度,過來送行,沒有言語,隻有默默的注視。德吉站在二樓的窗前,麵無表情地望著院子裏的一切。

旺秋湊到紮西身邊,小聲地說:“走吧,甭瞎惦記啦,惦記也是白惦記。”

紮西笑了,說道:“管家老爺,我本天地一喇嘛,來無緣由,去無牽掛,這回你滿意了吧。”說完,紮西跟在商隊後麵,漸漸地走遠了。

旺秋看著他們的背影竊喜。他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把紮西喇嘛轟走了,他的第一個目的輕而易舉地實現了,隻要德吉看不出破綻,他的第二個目的也指日可待。所以,他強忍著自己的得意,讓笑容綻放在臉皮的下麵。

旺秋趁德吉去大昭寺上香的空當鑽進了她的臥室,他直起腰,環視女主人的房間,躊躇滿誌。他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把德吉曾披過的那件其美傑布的衣服拿出來,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對著鏡子照了照,有些得意忘形。於是來到床邊,一屁股坐了上去,拉過德吉的睡衣,摸了又摸,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衣服上滿是德吉的體香,陶醉地閉目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