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六年過去了,時間到了20世紀40年代。紮西和剛珠帶著騾馬馱隊從藏北收貨回來,他們正朝拉薩緩緩行進。天空中傳來的嗡嗡怪響越來越大,震耳欲聾。馱隊駐足觀望,一架美國C—47運輸機拖著長長的尾煙,呼嘯著飛過來。
剛珠驚慌失色,大聲叫道:“阿莫啦,天上是什麼呀?”
夥計四散,驚呼:“妖魔啊,妖魔啊。天菩薩,天菩薩!”眾人嚇得跪在地上,向天空祈禱,嘴中念念有詞。飛機轟鳴著從他們頭頂而過,它的引擎已經起火了。紮西衝著大家喊道:“不要慌,不要慌,這是飛機,飛機!”
飛機拖著長煙向遠處的山後紮了下去,隨著一聲爆炸的巨響,一股黑煙從山的後麵升騰而起。剛珠緩過神來,他問道:“這就是飛機啊?它怎麼飛這兒來啦?”
“應該是美國人的飛機。我聽戲匣子裏說,緬甸已經淪陷,內地通往海外的滇緬公路也被日本人切斷了,國內急需的貨物在地麵上運不進去,就從天上運。”紮西邊眺望邊說。
“老爺,洋人用天上這家夥馱貨?”
“對。他們用飛機在空中開辟了一條航線,越過喜馬拉雅山,把盟國的軍事物資運到內地去。這架飛機應該是出了故障。”
“這一頭摔下來,飛機還能活嗎?”紮西看著山後的濃煙,搖了搖頭。
德吉知道紮西今天要回來,她坐在化妝台前,細心地打扮著。雖然六年過去了,但她美麗依舊,較從前更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兒。
她的兒子阿覺已經六歲了,天真可愛。他見德吉在化妝,就從門縫裏擠進來,躡手躡腳地靠了過來,最後一下子撞到德吉身上。德吉手一抖,口紅順著嘴角塗到了臉上。阿覺壞笑地說:“阿媽啦,妖怪,阿媽啦是妖怪。”
德吉一把抱住他,逗他說:“妖怪專吃小孩。”她開始咬他的小胖臉。
母子倆玩夠了,阿覺乖乖地給德吉擦臉上的口紅,誇張地說:“阿媽啦,您可真香,您怎麼那麼香啊?”
“小滑頭,又要噴我的香水。來,阿媽啦給你!”她拉過阿覺的小手,衝著他的手腕噴了一下。
阿覺故意做了深呼吸,陶醉地說:“法蘭西,香奈兒。”
巴桑從外麵進來,見他們母子正在玩,便候在了一邊。德吉放下阿覺,起身問道:“巴桑,老爺到哪兒啦?”
“已經過了蔡公塘,說話就該進府了。”
“庫房都騰出來了嗎?”
“騰好了。”
“老爺在府上住不了幾天就要去印度,八廓街的店鋪上還短什麼貨,你把清單拉出來。還有,成都、麗江那邊什麼緊俏,要緊著那邊走貨……”
德吉一回頭看到阿覺正把香水往酥油茶裏倒,她大叫:“阿覺,你幹什麼呢?”
“香香。”阿覺認真地說。
“這不是吃的,你能淘出花兒來,快給我!等你爸啦回來打你屁股。”德吉搶下來說。
“我不怕,他拍了我的屁股,會拿糖豆哄我,還會讓我騎他脖子上。”
“小魔頭,都是爸啦給你慣的!”
德吉聽到騾馬進院的聲音,便帶著阿覺出來迎接紮西回府。她站在主樓的台階上,左邊是娜珍,右邊是阿覺,仆人們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那兒。剛珠進院,他和巴桑打過招呼,便快步來到台階前請安:“大太太、二太太,紮西德勒。”
“一路辛苦了。”德吉說著,又朝外麵望了望,疑惑地問:“老爺呢?”
“我們剛過了宇妥橋,就遇到白瑪少爺和仁欽老爺,仁欽老爺偏拉著咱家老爺去他府上了。”
“這個格勒,什麼事兒那麼急?”
“說是有重要的事兒,門下也沒敢問。”
“讓大夥把貨卸了,就歇了吧。”德吉說完,回頭對恭候在那裏的娜珍和阿覺說:“散了吧。”她轉身回了主樓。
阿覺衝著剛珠跑過去,剛珠一把將他抱起來說:“小少爺,看我給你帶來什麼東西了。”他跑到貨包前掏出一個小木馬玩具遞給阿覺,阿覺開心地推著小木馬在院子裏滿處跑,木馬的翅膀上下擺動,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
娜珍站在台階上,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快樂的阿覺,眼神裏是嫉妒和仇恨。
格勒把紮西從路上攔下,請到了自己的府上,在沒說正事之前,他點燃了一炷香,鄭重地拜佛,然後把香插在香爐裏。紮西、白瑪、帕甲坐在卡墊上望著他。帕甲已經不是侍從了,他是穿軍官服的六品警察連長,白瑪則是藏軍的排長。格勒轉過身來,表情凝重地說:“日本人封鎖了東部和南部沿海各地,內地的戰局更吃緊了,到處是烽火硝煙,生靈塗炭,人鬼同泣啊。”
“我在藏北收貨,聽進藏的馬幫說,青海西寧也遭到日寇飛機的轟炸,西寧城裏一片火海,死了很多人啊!”紮西感歎地說。
“好在西藏山高路遠,也許能躲過一劫,我等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姐夫,你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府,我就把你請過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和抗戰有關吧?”
“沒錯。你聽說了嗎?九世班禪行轅組織僧俗人眾組成‘慰勞前線將士代表團’,攜帶大量金銀手飾、氆氌,還有五千塊銀圓,千裏迢迢,直接送往前線,表達抗日決心。五世嘉木樣活佛發動拉卜楞寺所屬各寺院、各部落僧俗民眾捐獻巨款,購置了三十架飛機,支援抗戰。熱振活佛覺得僅僅舉行大法會誦經詛咒日寇還不夠,我們也應該捐款捐物捐飛機,不為人後。”
“這是護國善舉,我和熱振活佛想到一塊了,妹夫,德勒府先認捐一架飛機。”
“姨夫,我說得沒錯吧,爸啦肯定會答應你。”白瑪高興地說。
“我不在家,你小子和你姨夫倆背地裏算計我?”紮西調侃地說。
白瑪有些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看著紮西。
“沒想到,姐夫這麼痛快,開口就是一架飛機,你知道一架飛機要多少錢嗎?”格勒問道。
“不清楚,但德勒家出得起……盡我所能,略表心意。”
帕甲見他們說得熱鬧,忍不住插話說:“噶倫老爺、德勒老爺,我有句話不敢不講。”
“別藏三掖四的,有話痛快點兒。”
“我覺得,支援抗戰,應該謹慎行事。”
“什麼意思?”
“熱振活佛心向祖國,世人皆知,他是西藏最大的親漢派。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是攝政王了。”
“那又怎樣?現在確實是達劄活佛攝政,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僧,他整天除了念經,還能做什麼?西藏的權柄依然操控在熱振活佛手上。”
“可是……達劄活佛身邊也圍著一幫人呢,勢力漸長。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對中央政府陽奉陰違,私底下嘀嘀咕咕,想借內地戰亂之機,搞西藏獨立!”
“你什麼意思,也想跟著他們活動活動心眼兒?”
“老爺,我隻是給您提個醒,別因為支援內地得罪了他們……審時度勢,這也是您教誨我的。”
“帕甲,你是不是腰包癟掏不出錢啊,找借口?”
帕甲麵帶不快,不言語了。
“我知道你的家境,你那份,我替你出。”格勒又說。
帕甲心裏不痛快,他回了一句:“老爺,您要這麼說,我就謝您了。”
紮西想打圓場,欲言又止。他隱約感到帕甲話裏的另一層意思,藏曆鐵蛇年春,熱振活佛為消除不祥征兆,已經卸任回林周宗的熱振寺靜養去了,攝政王一職由他指定年邁的老師達劄活佛暫代。達劄上台以後,和英國駐拉薩商務代表黎吉生走得很近,也因此有了親英派的名聲。難道西藏的政局又要變了嗎?
帕甲被格勒奚落了一頓,心中不滿,他覺得格勒剛愎自用,低估了達劄活佛,西藏的政局又到了動蕩期,前景迷霧重重。他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為了萬無一失,得再找一個靠山。帕甲想到了康薩,從前的藏軍一團代本康薩,現在已經升任了噶倫。於是,他備了禮物,來到了康薩府。
管家引著他來到院子裏的時候,康薩噶倫正在和女兒梅朵拍照,他們的背景是一幅鑲著達劄攝政王的黑白照片的相框,康薩擺好了姿勢,梅朵按下了快門。
管家上前稟報:“老爺,有人求見。”
帕甲上前行禮說道:“噶倫老爺,我從藏東來,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梅朵依然張羅著照相,她讓仆人搬過來一把鋼管折疊椅,讓康薩坐在那兒,然後把相機遞給管家說:“我和爸啦合一張影,你來拍。”
“這……怎麼弄啊,按哪兒?我不會啊。”管家為難地說。
“按這兒,一會兒我們站好了,你就對著我們按一下就行。”梅朵指著一個按鈕說。
管家笨手笨腳,還沒聽梅朵說完話,哢嚓按了一下,亂拍了一張。梅朵不快地嚷嚷著:“笨死了,浪費膠卷!”
“梅朵小姐,還是我來吧。”帕甲上前說道。
“你會?”
“我也有個照相機,沒有您這個新。”
“你來。”
梅朵回到康薩身邊,親密地摟著父親,帕甲給他們拍照。哢嚓定格,抓拍時機恰當,構圖合理。
康薩對他有了興趣,問道:“你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是家中的長子。”
“找我有什麼事兒啊?”
“您上次去昌都巡視,家父在總管府給您瞧過病,您可能不記得了。”
“藏醫多廓娃……我記得。”
“您那時候說,昌都的冬蟲夏草是全藏最好的,但您去得不是季節。家父一直記著您這話兒,今年的新蟲草收上來了,家父特地從昌都讓我給您送來。”
康薩這時才注意他身邊放著一個油布包,平淡地說:“難得你阿爸有心,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帕甲。”
梅朵撲哧笑了,她問道:“你怎麼叫豬屎啊?”
“小姐見笑。帕甲是豬屎的意思,不雅,我小時候總病懨懨的,後來請活佛卜卦,就給我改了這個名字,說是好養能活。”
“嗯,你的名字好記。管家,留帕甲在府上吃完飯再走。”康薩說完,扭身回了主樓。管家伸手引帕甲去一側的廂房。帕甲沒動,望著康薩的背影,最後目光落在達劄的相框上,他若有所思。
格勒為了支援內地抗戰,召集了很多貴族男女,在仁欽府舉辦了一次募捐活動。白瑪喜歡年僅六歲的弟弟阿覺,把他舉到自己的肩膀上說:“來,騎大馬。”他馱著阿覺又蹦又跳地朝主樓走去。娜珍跟在他們身後,上下打量著他們兩個,眼神複雜。白瑪真是沒心沒肺!如果沒有這個騎在你身上的小崽子,你就是德勒骨係的唯一傳人,德勒家族的一切都屬於你。而現在,全都改變了!白瑪,我的兒子,你不忍,阿媽可不能袖手旁觀,我要幫你奪回這一切,哪怕不擇手段!
眾人進了客廳,看到各家的仆人已經把成摞的銀圓、成遝的藏鈔擺在桌子上,大家紛紛入座,準備玩牌。格勒發表講話:“打麻將,是愛好;打麻將兼打日本鬼子,是愛國。今天,各位論輸不論贏,打牌輸的錢,包括仆人打骰子輸的錢,都放在這個募捐箱裏。支援抗戰,為國效力。”
白瑪帶頭叫好,大家也紛紛叫好,眾人情緒熱烈。
格勒繼續說道:“那就說定了!募捐箱在這裏,就看各位牌桌上的造化了,開牌吧。”
大家再次叫好,紛紛打起牌來。
帕甲抱著募捐箱,來回巡視,準備收錢。募捐箱上寫著:支援抗戰,護國利民。紮西在一桌上玩麻將,德吉陪在邊上。
娜珍心不在焉地玩著,不時地東張西望。她一抬頭,正好看見女仆背著睡著的阿覺穿過客廳,上了二樓,她的目光追隨著阿覺,琢磨著。
女仆把阿覺背到樓上的房間,輕輕地放到床上。阿覺玩得太累了,他沉沉地睡著。女仆給他蓋好被子,關好窗子,坐在地上也打起盹來。
娜珍又輸了,她手邊的銀圓已經沒了。娜珍來了豪爽勁兒,拔下頭上的頭飾說:“我要再輸,就把這個也支援抗戰了。”說著,她開始洗牌和大家又玩了起來。娜珍邊打麻將邊觀察眾人,她的目光一一掃過紮西、德吉、卓嘎和占堆。結果,她又輸了。
“不來了,不來了,再這樣愛國下去,我就得脫衣服了。”娜珍把頭飾推到桌子中間說。
“您脫了一定有人看,愛國就要愛得徹底!”瓊達說。
“小蹄子真是沒羞沒臊的,這個機會還是留給你吧。”
帕甲樂顛顛地來收錢,娜珍起身,瓊達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娜珍掃視一圈,見大家玩得正高興,沒人注意她,便悄無聲息地離開。
帕甲拿著娜珍的頭飾,追蹤她的身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