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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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霧裏行走,追逐著張愛玲的腳步;我的靈魂行走在天上,行走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上海;我撥開迷霧,從天空俯視那庭院,聞到幽微的花香,聽見一個女孩子清泠的讀書聲。

這是1928年的上海,小小的張愛玲,那時還叫做張,拉著弟弟的手,坐在院子的花樹下讀書——我願意它是桃花,因為那個形容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的胡蘭成說過“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至於書麼,或許便是《紅樓夢》罷,那是她反反複複讀了一輩子的書,她說過第一次讀時才八歲。

他們抱著母親從英國寄來的玩具,男孩子還戴著舶來品的草帽,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在一樹桃花下揚起純真童稚的臉,宛如天使。T米T花T在T線T書T庫Th

我心動地聆聽。

——如果上帝在這個時候的天空經過,大概也會駐足傾聽。

她沒有弟弟美,神情也略顯呆滯,沒有弟弟那種討巧的乖恬。可是她的聲音抑揚頓挫,有著對文字天生的感知力與領悟力,滲透了靈性。

弟弟張子靜多少有些不專心,是在惦記保姆張幹為他預備了什麼樣的晚飯,也是在想媽媽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他已經想不起母親的模樣,甚至想不起“母親”這個詞所代表的具體含義——但總歸是一個好詞,是一件好事,不然不會一大家子人這樣興頭頭地回到上海來,接駕一樣地等待母親的歸國。

連下人們都較從前勤快些,因為知道她們的女主人就要回來,小的保姆何幹和子靜的保姆張幹,早早地就替兩姐弟預備下了見麵那天穿的衣裳,連被褥也都拿了出來晾著。滿院子拉著長杆短杆,曬著金絲銀線的綾羅綢緞,發散著太陽的香氣,有種蓬勃富足的喜慶勁兒。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會清楚地感覺到太陽的光,是纖細熱烈的一條條。

天津家裏的一切都成了過去——揮之不散的鴉片味,父親和姨奶奶的吵鬧,親戚們關於小公館的種種議論和鄙夷的眼神……這一切都扔在天津了,隔著一個海洋扔得遠遠的。他們從天津來上海時,輪船一路經過綠的海黑的海,走了好遠好久,把不快樂不光明都丟在了海那邊,怎麼也追不上來了。

從天津到上海,命運在這裏轉了一個彎兒,似乎是在向好裏轉,至少一度是這樣充滿著好轉的希望。

人總是喜歡新鮮的,有變化總是好的。等到母親回來,一切還會變得更好。

弟弟忽閃著他的長睫毛大眼睛,打斷姐姐的朗讀,不知道第幾百次地問:“媽媽長得好看嗎?”

“你又不是沒見過。”姐姐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弟弟,“媽媽走的時候,你也有三歲了,一點都不記得?”

她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記得母親上船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時聳動的肩,記得她穿的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她躺在那裏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一閃一閃,是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那汪洋的綠色看久了眼睛會盲,想忘也忘不了。

那一年,她四歲。

一個早慧的兒童多半是不快樂的。敏感,仿佛總是與傷感孿生。

母親給她拍過許多照片,照片裏的她大多不笑,圓頭圓腦,有著懷疑一切的目光。惟一笑得很燦爛的一張,便被母親很用心地著了色。

照片上的她生得麵團團的,穿著藍綠色薄綢的衣裳,有著薄薄的紅唇——然而她明明記得,那是一件T字形白綢領的淡藍色衣裳,印著一蓬蓬的白霧——藍綠是母親後來的著色,那是母親的藍綠色時期。

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她也會清楚地記著,那是一個北國的陰天下午,相當幽暗,母親把一張小書桌晾擱在裝著玻璃窗的狹窄的小洋台上,很用心地替這張照片上色。雜亂的桌麵上有黑鐵水彩畫顏料盒,細瘦的黑鐵管毛筆,一杯水——她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是記憶裏難得的母愛珍藏。

母親是時髦的,也是美麗的,總是不大容易高興。早晨,何幹抱了小到她的大銅床上,她總是顯出微微愕然的樣子,似乎一時想不起這個小小孩童是哪裏來的,她忍耐地看著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不知所雲地背唐詩,要想好一會兒才可以慢慢醒來——仿佛靈魂悠遊在天上,看見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舍得,隻得無奈地還了魂——她於是顯出一點高興來,認真地教女兒認字塊,認兩個字之後,就給她吃兩塊綠豆糕。

——關於母親的記憶,統統和“綠”有關。

“你還記得綠豆糕嗎?”小循循善誘地提醒,“媽媽每次給我兩塊綠豆糕,我總是分一塊給你的。”

“我要吃綠豆糕。”子靜的心思立刻轉開去,但是嘩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我更喜歡鬆子糖。”他說著,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仿佛已經吃到了鬆子糖。那是把鬆子仁舂成粉,再摻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歡,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濃縮在那裏,落實在那裏。

小時候,為著他體弱多病,得扣著吃,人們曾經嚐試在鬆子糖裏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隻拳頭完全塞在嘴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要想吃到香甜的鬆子糖,便要同時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關於人生滋味的最直接的教育。然而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改初衷。

“我想吃鬆子糖。”他再一次聲明,很認真地聲明。

“那你去找張幹要好了。”小終於不耐煩了。八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在心智上的距離天差地遠。她扔下弟弟,自己去陽台上找父親。

父親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眼直視,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也許是在想象未來,也許是在麵向死亡——因為打了過度的嗎啡針,他已經離死很近了,才隻32歲,可是竟有了暮氣沉沉的況味。

小站在陽台門口,試探地叫一聲:“爸爸。”

張廷重緩緩地回過頭,看見女兒,僵滯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歡喜,問:“做什麼?你弟弟呢?”

“他餓了,找張幹要吃的去了。”小湊近一些,“爸爸,你在看什麼?”

張廷重搖搖頭,卻反問:“你想媽媽嗎?”

“不知道。”小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媽媽”像一個符號多過像一個人,是高貴神秘而又遙不可及的,是每年家人要她拍了照片遠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過節常常往中國郵寄禮物的投遞人——因為父親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鴉片,她藉口小姑子出國留學需要女伴監護,同去了英國。一去四年。從那時起,人們便在等她回來,把等待當做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來上海後,更是每天從早到晚談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太太要回來了”,她隱隱地歡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貴而遼遠的母親真要回來,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多少又有點奇怪而不自在。

小問父親:“媽媽是不是真的就要回來了?”

“她回來,也可能還是會走的。”父親答非所問,又歎了一口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妻子歎氣。

是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來的,直到他答應戒煙,又攆走了姨太太,她才終於肯答應。他當然是高興的,可是多少也會覺得挫敗,而且他對自己以後是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煙癮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鴉片是鬼東西,任憑再大的煩惱再多的痛苦,一個煙泡滾幾滾,自然百病全消,萬慮齊除。家勢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時不如一時,景況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沒了鴉片,還能叫日子嗎?

每個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總得有個念心兒,才會覺得活著的好。他的癮是鴉片,小的是書,子靜是鬆子糖,妻子黃逸梵呢?大概是上學吧。

說起來逸梵真是舊時代意義上標準的大家閨秀,還從小纏足呢。像張家這樣曾經顯赫的大家族在民國後也都不講究那些了,妹妹張茂淵也是一雙天足,逸梵卻是三寸金蓮。

但就是這樣一個嫻靜的淑女,竟然一雙小腳跨洋越海,跑到英國留學去了,聽說和茂淵兩個跑到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滑得不賴呢——就這樣子一天天地飛遠,從他的身邊飛離了去,從他的家庭飛離了去,他們漸漸活在兩個世界裏。

記得當年結婚的時候,他們都還隻有19歲,金童玉女,一對璧人。男的風流瀟灑,女的清秀恬美,又都是名門後裔,旗鼓相當,端的惹人豔羨。那時候花前月下,他們都曾慶幸自己得到了傳說中的金玉良緣,遠遠好過他們的祖輩。

——張廷重的父親是前清名將張佩綸,母親是李鴻章的小女兒李菊耦,他們倆年齡相差了整整18歲,而且都不算長壽。張茂淵就曾很不孝地非議過自己的姥爺,說:“這老爺爺也真是——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做填房,一個嫁給比她小6歲的,一輩子都嫌她老。”

——黃逸梵的背景沒有張廷重那麼輝煌闊大,然而也是名門閨秀——清末南京長江水師提督黃軍門的女兒。她母親是農家女,嫁與將門之子作妾,平等自由那是談不到的,而且也短壽,夫妻兩個都隻活到二十幾歲,孩子由嫡母帶大。

按說這樣背景相近、年齡相仿的兩個人結為夫妻,那是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事實上,新婚時他們的確也曾快樂,也曾恩愛,也曾甜蜜和美過,然而後來,究竟是怎麼走到如今這一步的呢?

大抵是從他吸鴉片、捧戲子、養姨太太開始的。

張廷重再歎了一口氣,眼睛微微眯起,看得更加深遠了。

這一次,他望見的是過去。2

李鴻章,這是一個在中國曆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朝四十餘年,官至文學殿太學士,死後大清朝廷賜封諡號“李文忠公”。因為曾代表清廷與侵華各國先後簽訂馬關條約、中俄條約等一係列不平等條約,曆史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即使蓋棺亦未能定論,我要在這裏討論的隻是血統。

血統是一種神秘的東西,說它有,什麼也看不見;說它沒有,卻的的確確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管裏,隨著新生命的來與去而周轉不息。

張愛玲在《對照記》裏提到祖父母的時候,曾寫道:“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隻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可以愛自己的祖先,並以他們為豪是一種幸運。

很多人巴不得清洗自己的曆史,很多人發了財便要請槍手替自己杜撰曆史,很多人因為“我們祖上也曾富過”而一生鬱鬱,很多人為了自己的“曆史遺留問題”而蹉跎終生……祖先,是我們固有的曆史,是我們的來處,是今昔何夕我為何人的一種論述,它使我們在這世上不孤立、不虛無,而有根有據,如影隨形。李鴻章的私家花園——丁香花園“我”走在這世上,不是破空而來突然而去的,身後站著曆朝曆代的祖先,他們躺在我的血管裏借我的眼睛來看世界,借我的腳步行走,借我的頭腦思考,借我的生命再活一次,再死一回。

即使不是每一顆西瓜種子播下去都一定能結出最大最甜美的西瓜,但是豆角種子播下去卻一定結不出西瓜來——這便是血統。

張愛玲的血統無疑是高貴的。她在後來成名之後,一度猶豫過是否要借此出身來為自己的新書做宣傳,並且因此“劣跡”而一再被人攻擊虛榮——然而她為什麼不可以虛榮?她是貴族的女兒,並不是神的女兒,她有她的人性。而人性的根本就是虛榮。沒有虛榮,又何來的世界發展?

這大概便是張愛玲即使因為聲明貴族血統很吃了一點苦頭,並為此沉默多年,然而在死前的最後著作《對照記》裏卻再一次大膽地講出自己的出身,並大聲宣布“我愛他們”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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