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尋了千年
沿著漫長的時空隧道
攜著馮夢龍
演盡一個個青樓
在朝雨的輕塵中化為杜鵑
一口口血
吐自焦裂的心
1.定格了千年的箭
熟悉西夏的人,一定忘不了一個叫潘羅支的人,瞧,他扯圓了神臂弓。箭頭瞄準的,是一個黑臉漢子,叫李繼遷。
阿甲的故事,就從這時開始。這是那堆書籍最早的敘述時間。
在阿甲的敘述中,潘羅支那箭呼嘯著,定格了千年。時間:公元1004年,空間:吐蕃六穀部。宋朝寇準正和大遼蕭太後角力,老頭兒的胡須上淋漓著汗珠。當時的涼州,為吐蕃所居,叫六穀部。那六穀,是六條河流,曾橫穿涼州,為涼州百姓帶來過無窮清涼呢。
某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裏,李繼遷帶一群黨項漢子,氣呼呼撲向涼州。鎮守涼州的潘羅支說:“鬧什麼鬧,我投降還不成嗎?”李繼遷說:“成哩,成哩。”他沒看到對方鬼鬼的笑,才轉身,那箭便呼嘯著飛了來。
阿甲的爺爺,正是潘羅支。挨箭漢子的孫子,就是後來西夏皇帝李元昊。
我說:“怪不得,這陣候,你哪有好果子吃。”
阿甲破口而笑:“誰說不是呢。”他開始了自己的講述,他講得很散很亂,語無倫次。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他時斷時續,詞不達意。他想極力講明白些,卻用詞古奧,十分費解。
“這樣講成嗎?”他心虛地問。
我拍拍胸膛,說:“怕啥?有我呢。”
我說:
我會用流星一樣的文字,
去疏通你語言的塊壘。
我會用天空一樣的胸懷,
去消融你淤積的仇恨。
我會用黑夜一樣的墨跡,
去記錄你曆練的人生。
我會用大海一樣的智慧,
去感悟那無常與悲憫。
阿甲笑了:“瞧你,吹啥牛?你固然明白我的敘述,可這世界,能明白你的囈語嗎?”我說:“我不會迎合這世界的。就讓那世界,來迎合我吧。”
瞧你,你狂什麼狂?!
2.人類永恒的咒子
災難像黑夜一樣降臨了。
你能明白那降臨的夜嗎?那是張大網,世界是網中翻飛的魚兒;那是張血口,紅塵是流入口中的液體。它死亡般猛不可擋,虛空般堅不可摧。那災難,就是這感覺。
黨項人的烏鴉飛了來,我後來才知道,那就是“鐵鷂子”。我說,那馬,就是你們涼州馬。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哩。他說:“你別‘你們你們’,成不?你不也是涼州人嗎?”我笑道,這可不一定,生在涼州的,不一定是涼州人,他首先屬於整個人類。
下麵接著講“鐵鷂子”:那大馬,馱了大人;那大人,披了大甲;那大甲,天下有名呢!史書上說,還有那西夏刀,神臂弓,千萬個一起湧了來,六穀部的天就黑了。我問:“殺了多少人?”“不知道,反正血漲了護城河水。”阿甲說,他就是那時逃出的,還有媽,還有許多不想被殺的人。
咦呀!
那時的天空掛滿血汙,
那時的大地腥氣四溢,
那時的飛鳥背滿了箭矢,
那時的人頭多如滾沙,
逃吧,媽媽,
這腦袋,一掉下,
就再也無法焊接啦。
咦呀,我們擺脫了風,擺脫了雨,最終擺脫不了的,是追殺。那元昊,忽而姓趙,忽而姓李,可複仇的心卻像蓮龍山下的獸紋石。媽媽說,黨項人,就那樣,複仇是他們的天性。不複仇的人,是無臉見祖宗的。你不是黨項人?我問。阿甲說:我咋知道?千年了,我不敢保證祖宗們沒被外族人操過。我啥人也不是,啥人也是。我是個雜種。
我嗔說:“還有你這種人?”
阿甲笑道:“其實,你也是雜種。你寫的那些書,也是雜種。”
“鐵鷂子”旋風般湧了來。啊,千百人叫。阿甲在涼州城頭上哆嗦。彎彎月兒照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裏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是擋不住“鐵鷂子”的,他們扯圓神臂弓,箭麻雀般飛來。它們歡呼,它們歌唱,它們是一群狂歡的烏鴉。它們都帶著死神的獰笑。這獰笑,一直定格在史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