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其實是個慘白的字眼
總不如你眼中的雨
還有那梅花似的足跡
點點滴滴
寂寞的沙海因之而喧鬧
這大漠
沒你狐兒
那才真叫個荒呢
1.雞爪草
雪羽兒的一生很有戲劇色彩。成道前,她被人們稱為飛賊;成道後,又被人尊為空行母。
成道前的雪羽兒是涼州最有本事的飛賊,躥房越脊,鳥羽般輕盈,故名羽兒。平素裏,她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不在鄉親身上動念頭。誰也想不到,後來會在太歲頭上動了土,災難隨之降臨了。
《阿甲囈語》中記載了一次偷青。隻是敘述者的身份有些模糊,似乎是阿甲,又似乎是村裏的一個少年。
雪羽兒出了房門,去挖雞爪草。村裏人都挖雞爪草,雪羽兒當然也得挖雞爪草。這時的雪羽兒早已名揚涼州,但她明白,不能和村裏人有太多的距離,至少在外現上應該這樣。不然,你是很難在涼州待下去的。她過去的行為和天大的名聲已成為生命裏最大的障礙,村裏人都怪怪地望她。她當然知道,村裏人也那樣望媽。好在媽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別人異樣的目光。有時候,沒眼睛反而是一件好事。
村裏的曲曲菜早被人挑光了。雪羽兒出了那個明莊子。那個明莊子至今還在山窪裏,有遺址的。我曾多次去那兒憑吊雪羽兒,當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朝拜。我去的時候,雪羽兒已經被公認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瑪的化身,我們每月二十五日的會供儀軌中就有關於她的念誦內容。她後來所受的一係列難以想象的苦難為她增添了耶穌受難般的聖光。
空氣已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其典型的特征是焦臭味兒,焦是太陽烤炙所致,臭是屍體發出的。雪羽兒家下方的山窪裏老來狼們,它們發出放肆的喝米湯似的聲響。所有的狼吃肉時都這樣。據說狼的唾液能化了骨肉,使其變成米湯一樣的肉粥,所以它們吃肉的聲響很是香甜。被饑餓折磨的人聽那聲響比死亡還難受。雪羽兒娘倆每晚都聽那樣的聲音。
被村裏的牛車弄得尺把厚的溏土們在大路上漫延流淌,雪羽兒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近處的草已沒了,都由村裏人的胃製造成了糞便。當然,也有些草是由羊完成糞化過程的。羊是家府祠的公產,誰也無權再將它們變成糞便。雪羽兒們挑光了曲曲菜,那是所有養命的野菜中最好吃的東西。多年之後,它們在市場上竟成了價格不菲的搶手貨。
雞爪草是像雞爪的一種野菜,我在雪羽兒家吃過它。雪羽兒挑了滿滿的一筐。那時,媽老叫我別去雪羽兒家。媽說雪羽兒是個巫婆。媽仔細地給我解釋過巫婆,她強調了巫婆有長長的鼻子,愛吃癩蛤蟆。對前者,我沒有證實。對後者,我也成了參與者,也吃過蛤蟆。雪羽兒將一條蛤蟆的大腿塞入我的口中時,我相信,那是世上最美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吃了比煮癩蛤蟆更難吃的東西,比如“黴頭”,就是麥穗上長出的黑黑的東西,吃時有股土腥味;再比如吃雞爪草。雪羽兒將那些草用開水過一下,放在太陽下曬。亮嘩嘩的日頭撫摸著雞爪草,那草經過開水的沐浴後已經變黑,像一團糾纏不清的牛糞。後來,母親形容雞爪草時,總愛用牛糞這個詞。
我永遠忘不了燦爛的日光下曬雞爪草的雪羽兒,她長得很清秀,很少見她笑。她風一樣來,風一樣去,我總是懷疑她是一縷清氣。我幾乎是那時村裏唯一跟她家親近的“人”。我之所以在人上打了引號,是因為那時我在村裏人眼裏還不算人的。我僅僅是個孩子。不娶女人前,孩子是算不得人的。這是涼州的傳統之一。多老的沒生過孩子的單身漢即使長到六十歲,死後也不會有睡棺材的權利。他隻會被死狗般拖到野外,點上麥草燒掉。在村裏人眼裏,他永遠隻是個大死娃娃,是沒資格享受祭祀的。不算人的我於是有了好些特權,能接觸被村裏人視為異類的雪羽兒。
雪羽兒將曬幹的雞爪草放在手磨旁。那手磨是雪羽兒家專用的東西。村裏人磨麵有水磨。雪羽兒家的好多吃的都先經過手磨的咀嚼。老見她媽坐在手磨旁,一下下轉那石磨。許多瑣碎的絮狀物就灑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