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偷青 (3)(1 / 3)

雪羽兒娘倆被揪了進來。我拚命地叫,那大豆角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但沒人理我。我當然知道他們為啥不理我。我知道定是那些餓死鬼們搗的鬼。他們將大豆角幻化成了“黴頭”,我又將真正的“黴頭”送進了雪羽兒家。記得不?那時我叫:“我給你們送黴頭來了?”按涼州人的說法,這話是不吉的。你也知道,這也算壞了緣起,我真的將黴頭送進她家了。我明白,那諞子和族丁,也定然在偷偷地窺視我的行為。他們和那群餓死鬼一起,導演了這個陰謀。

我拚命叫: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你也聽得出,我沒說偷,而說摘,這說明我確實是無意的。但我還是有些心虛,不知你發現了沒有?我溜出雪羽兒家走向麥地的那一節的第一句是“我去偷青”。莫非,我真是專門去偷青的?別問我,我不知道。你知道,有時候,我總是糊裏糊塗的。

雪羽兒慘白了臉,媽卻木著。她總是那樣。經曆了太多事情的媽總是那樣木著。也許,世上已沒有能叫她不木的事了。

雪羽兒應該揭露我的。我想,我畢竟是個孩子,她隻要一說,也沒人把我怎樣。至多,我會挨一頓打。也許是爹媽打,也許是村裏人打,都一樣。但打了也就打了,我還不到戴賊帽子的年齡。可她不說,我死命叫,可沒人理我。我看到媽睜了瓦坨兒大的牛眼瞪我。她定然信我的話。她知道我連命都會給雪羽兒的。她一定忘不了,某夜,我甚至偷了爺爺從掌櫃家偷來的一個金蛤蟆溜出去想給雪羽兒。那是個真正的金蛤蟆,給它口中一灌水,它就會撒尿。我將它給了雪羽兒,哪知雪羽兒又還給了我媽,害得我挨了一頓鞋底,屁股上青了好些天。媽當然信我說的話。媽惡狠狠過去,像老鷹叼小雞一樣,將我一把揪了,擰了我的胳膊,並在我嘴裏塞了一團布。我懷疑那是一隻臭襪子,當然也可能是媽的頭巾,但絕不是褲頭子,更不是乳罩。你知道,那時的涼州女人是不用乳罩的。喂孩子時,她們揪出牛乳頭一樣的奶頭,扯得長長的。天熱時,媽會光了身子,將那長逾一尺的奶子往肩上一扔,像背著兩隻庥滿垢甲的肉口袋。

諞子開始了第一個發言。他的語氣很硬,涼州人將那種語氣叫“牙霸口氣”,就是那種硬怪怪的味道。那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的。他說:“吃屎的還把拉屎的拿住了?”後來,縣裏管教育的臧胖子就用這話訓屬下。再後來,它便成了涼州官員的口頭禪。我聽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定然在罵雪羽兒不識抬舉。女人們於是開始了嘰嘰咕咕,她們當然明白諞子的話。此前,一聽這話,她們夾得多緊的腿也會放鬆的。臧胖子的女人甚至老去找諞子,她曾悄悄對人說,叫諞子一弄,她才知道了女人是咋回事。她甚至要和臧胖子離婚,諞子一喝,她立馬露出了懺悔的笑。

咦呀,激情燃燒的歲月。

你別笑。

諞子話音才落,寬三便跳了出去。他咬著牙,惡狠狠扇出幾個耳光。雪羽兒媽便一頭栽到地上。雪羽兒抹去嘴角的血。她沒去扶媽。她知道,一扶起來,又會叫打倒的。

寬三最愛打人。無論在家府祠裏修理誰,第一個上去打人的總是他。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於是就跟了諞子,在大墩槽裏幹沒本錢的買賣。你忘了,就是黃羊鎮南麵的那個?對了,就那個。那兒很深,路旁是山坡。後來,修公路時墊高了。沒墊高的那年月,赤貧的寬三們就在大墩槽裏舉個菜刀,瞅那單身的過路客。人多他們不敢搶的,他們沒好槍,沒利刀。對了,你可以稱他們是窮惡霸。

你定然看過《悲慘世界》,你一定記得那對貪婪的窮夫婦,就是收養柯賽特的那兩人。你於是知道了貧窮跟德行無關。世上有好多很窮的但很惡的人,涼州人稱為“窮惡霸”。那《水滸》上叫楊誌一刀剁了的牛二就是這號人。涼州有好多這樣的人。在某一個曆史時期,你定然會遇到一群這號人。他們會串通起來,像大墩槽裏的窮惡霸一樣。好多優秀的涼州兒女就是叫他們扼殺並葬埋的。不過,你也別在乎他們。你當然知道,他們人數雖多,喧囂無比,但他們僅僅是一地的落葉,歲月的秋風一吹,他們就蹤跡全無了。你麵對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虛無和空曠。記得那句話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若是有幾隻腳印,還不是你的幾本書嗎?

要不是你,那雪羽兒,也會被歲月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