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事你別管。”舅舅擺擺手,扯扯瓊,進了旁邊的土屋。媽正搖嘛呢輪。舅舅說:“這兒,待不得了,汙染娃兒哩。”媽歎道:“就是。可一提,他就要動刀子。他鐵了心,要叫娃兒學他。”
“別擔心,誰是誰的造化。”舅舅掏出幾塊碎銀,放桌上,出去了。院裏,傳來爹的話:“要不要我派人去搜他?”
“不用!”舅舅說。
瓊出了門,見舅舅已上了土坎,袈裟在風裏,刷刷響。
“娃子,”爹喊道,“來吃肉,別聽那老妖的話。啥因果,狗屁。這肉,又不是窮漢的,是富漢的,不吃白不吃。”
“就是。”寬三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涼水。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死了,冤屈呢,活一天是兩半日子。”
瓊不語,進了媽的屋子。屋子很小,土炕,土爐。媽不吃爹搶來的肉,不用搶來的物件。媽除了念經,就是紡毛絨,製氆氌啥的,換些吃食。瓊跟媽過。
寬三進來,提一條羊腿,說:“嫂子,死心眼幹啥?這肉,又不是窮人的,來吃。”媽冷冷地說:“別汙了我的地方。”瓊說:“媽不要。”寬三出去了。傳來一個女人的話:“不要算了。有了豬頭,還認不得廟門了?她不要?我要。”寬三說:“成,給你。”
瓊見媽眼裏騰起了水汽,很快就沒了。媽的眼很深,很幹,見不了底。瓊挖些炒麵,倒些茶,拌了,給媽。媽說:“你吃吧,我不餓。”就放下嘛呢輪,取過線錘,嗚嗚地轉。
出了門,見那堆人正吃肉。院裏支口鍋,火圍了鍋,舞個不停。水一鼓一鼓地跳。瓊努力不去看,他怕那些人招呼他,就急急地走過。聽得寬三說:“那明王家的,揚言要報複呢。”那女人道:“怕啥。誰沒刀子呢?”一堆聲音應和:“就是。”“怕啥?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我還怕他不來呢。”
瓊卻想到了雪羽兒。那是個慘白的女孩,當地人從沒那麼慘白的臉。瓊每次見了,心都要抽幾下,說不準為啥。
日頭爺到了半天,死命叫著。瓊心裏鬧得慌,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想出家,就向往出家人的那份寧靜。舅舅的小屋就建在寧靜的山窪裏,除了風,除了鳥叫,除了野獸,啥都沒有。一入屋,山窪就死了,活的是舅舅的誦經聲。瓊就是在誦經聲中度過童年的。媽怕爹汙染了他,才懂事,就送他來這木屋。後來,見媽苦,孤單,瓊才時時回家,陪媽說說話。爹也就趁這機會說些他想說的話。
爹對舅舅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的兒子,天生是當好漢的。你想叫他當和尚,小心把你的角撞折。”
舅舅嗬嗬一笑:“是嗎?”
瓊抿嘴一笑。山風徐來,吹下一綹頭發。對爹,他說不清是啥感情。媽說他壞,可村裏人多說他好。好漢護一群,自爹扯起杆子,山上的強人就沒再收過稅。而且,隔三間五,他們還能吃到爹“布施”的肉。爹把搶來的肉分了,叫布施;一想,就覺得好笑。
可瓊還是想那清靜。
很小的時候,他就羨慕舅舅翻書的背影,還有阿甲。阿甲是舅舅的徒弟,老跟舅舅念經。舅舅的聲音渾厚,阿甲的脆而響亮,聽來很是悅耳。舅給阿甲灌頂時,瓊也參加,後來瓊也念經。知道這事後,爹很生氣。爹對舅舅說:“你少給我兒子灌那迷魂湯。他生來,是接老子的班的。”舅舅不生氣,隻問:“是嗎?”
瓊走向那片林子,因為黑狼出沒,林子裏少有人去,林中陰,林中暗,陰暗的地方有個洞。這洞,斜向下伸,有十多米,內有石室,是阿甲無意間發現的。瓊常來。舅舅也知道這洞,說看樣子是個修道者住過的,就叫阿甲來這兒清修。阿甲帶了幾十斤炒麵,幾塊茶,就住這兒。
阿甲正在洞口,望那太陽。阿甲臉上白戧戧的,一副慵懶的神情。見瓊來,阿甲往旁邊挪挪,瓊坐了。林中有鳥兒在叫,風在拂,太陽的叫聲很響。
阿甲說:“我修是修了,可我不知修個啥?自八歲出家,十幾年了,越修越糊塗。”
“糊塗啥?”
“開始,隻想成就。後來,就有疑惑了,佛說諸行無常,啥都是無常無我的。那我都沒了,我修個啥?”
瓊不懂這問題,就說:“問舅舅。”
“問了,他說別想,隻管修,修就對了。可我,不想瞎修。”阿甲轉過身,對瓊說:“我想找怙主。”
“舅舅說,法求多了,也無用,好好專修一法,成就才快。”瓊說。
“可……我對你舅舅沒信心。沒辦法,雖說他是公認的成就師。可是,我自小跟了他,見他打鼾,就想成就師也打鼾?見他撒尿,就想成就師也撒尿?見他發脾氣,見他也有好多毛病,時間一長,就沒信心了,老想去找怙主。”
怙主當然好。瓊想,那怙主,名聲驚天動地,常隨弟子幾千人。據說,他神通廣大,成就極高。可瓊沒說啥。他記得,舅舅不喜歡談怙主,舅舅雖不說怙主的好壞。可瓊覺出,舅舅不喜歡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