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羽兒本來不想進寺院,可你知道,涼州人的嫌貧愛富是有名的。下麵講個故事,充當論據。涼州城南五裏處,有個叫牛鑒的人,此人心開十竅,聰明至極,聞一知十,滿腹文章,有心上京科考,無奈身無分文。一日,牛鑒母親殺了家中唯一的生蛋母雞,劈了門板當燒柴,燉得爛熟,想請族人幫忙。哪知請了幾十遍,並無一人上門,老婦人於是大哭。過來一人,問清緣由,說,他們不吃我吃,吃完雞,喝完湯,將自家商鋪賣了,湊成百兩紋銀,叫牛鑒上京,得中進士。後來牛鑒當了兩江總督,牛氣萬分。那商家是河南人,後來,牛鑒在河南當巡撫時,跟焦裕祿先生一樣,為河南人民鞠躬盡瘁,幹盡了好事。所以,即使在後來很多國人都罵河南人時,我依然對河南人有極好的印象。於是,我的朋友瞎仙賈福山一提涼州人,就罵是嫌貧愛富的騷孔雀。他還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能叫聾子聽音,能叫啞子說話,就是說能振聾發聵,但此處按下不表。
話說嫌貧愛富的涼州百姓不叫江洋大盜雪羽兒在家中棲身,她簡直絕望了。她瞭眼四掃,滿目荒涼,蘆葦長過盈丈,野獸吱哇亂叫。那時的涼州城北鄉多是湖灘,人煙稀罕,野獸橫行,到處是死人骨頭,到處是啃骨頭的野狗。雪羽兒知道,那些啃死人骨頭的野狗正惦記她瞎眼的母親呢。母親雖老,肉卻新鮮,咬上一口,定然比啃那幹骨鮮美十倍,於是狗們遠遠隨了,伺機下口。我想,它們定然將雪羽兒當成了背死人的專業戶了。
雪羽兒隻好走向那個孤零零蜷曲在湖灘裏的寺院。
那未卜先知的石和尚正等她呢。不等她開口,就推開了的廟門。那聲吱呀,撕裂天空般響,把我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呢。
哦呀,嚇死我了。門側被驚醒的促織蟲也這樣叫。
8.海子邊
雪羽兒安頓好母親,用開水泡點兒幹饃饃,先喂母親,再喂自己。鬆濤寺缺錢缺僧,唯獨不缺幹饃饃。每月初一、十五,周圍的百姓都要來還願獻盤。那盤,就是饃饃,文字人叫饅頭。每個盤,有十五個饃饃。那天有好多人獻盤,就獻了好多十五個饃饃。石和尚吃不完,就陰幹了,在梁上掛個門扇,將那掰成核桃大的饃饃放在門板上,想做飯了吃飯;不想吃飯了,打點兒開水,泡點兒饃饃。誰料想,那老吃幹饃饃的石和尚竟壯得像柱頂石。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多年之後,石和尚圓寂了,其弟子吳乃旦也繼承了石和尚的傳統,製造出許多幹饃饃,吊在梁上。每次,我去他那兒接法,都會望著那半虛空的幹饃饃慨歎不已,都會給他留下許多菜錢。後來,我發現,無論我留下多少錢,吳師父吃的仍是幹饃饃。後來的多半生裏,他就以幹饃饃為主要食物,省下供養和香火錢,修了好大一座寺院。
這也是後話,按下不表。
單說雪羽兒泡點兒幹饃饃填入肚囊,眯眼片刻,見夜漸深,就安頓好母親。正要外出,母親問她去哪兒。雪羽兒說,我去洗澡。媽說這會兒洗啥澡呀。雪羽兒說這會兒不洗,一生就洗不淨了。說完,出了鬆濤寺。阿甲說,她像輕煙一樣飛向羅什寺。他很得意這比喻。我說你得意啥呀?那“飛”字,還不如“飄”字。於是,雪羽兒就像輕煙一樣飄向了羅什寺。哎呀,真是踏雪無痕,捷如飛鳥。
臨行前,她向石和尚借了把鐮刀。
雪羽兒伏在羅什寺海子邊的茅草裏。她聽到月光打得琉璃瓦刷刷直響。星星們哈哈哈笑個不停,像吃了笑屁。住持僧的呼嚕聲驚天動地,把院落填得沒一點兒空隙了。每夜都這樣。好多人說住持是狸貓兒轉生的,連睡覺都在念經,但一點兒也不影響人家當住持。因為他背會了四部《阿含經》,嘴一張,就瓦罐裏倒核桃,盡是佛的聲音,沒治。這是硬頭貨,跟現在的美元一樣,到哪兒都硬手得很。聽說,連杭州靈隱寺都來請他講經,住在一個小小的羅什寺,簡直是大龍臥在蝦水裏了。但住持說,誰叫涼州是我的家鄉呢。聽,阿甲聳聳鼻頭,跟你一個腔調,就會唱高調。
雪羽兒還聽到好些聲音,那時的涼州人睡得早,入夜不久,就進夢鄉,連狗叫也顯出慚愧聲色,叫得有氣無力。夜色於是很有力地潑向雪羽兒的脊梁骨。沙地上已泛上了涼意,漸漸往她填了開水泡饃的肚子裏滲。我多想叫她填滿羊肉泡饃呀,當然是西安的那種。我分明聽到了她轆轆的饑腸,跟放屁一樣理直氣壯。但你也知道,夜行人不能飽食,就跟遠行的狼不能填一肚子羊肉一樣。關於腹內填滿羊肉的狼的故事,我以後還會講到。這就當個懸念吧,你別扔到了腦後。
我老想,她還會聽到啥呢?我想呀想呀,想了好些,可全叫別的作家寫了。我再也想不出更新鮮的玩意兒。就說,成了,雪羽兒,你別聽了,你幹你的正事吧。
9.燒火的癩頭僧
瞧,那正事兒來了。
萬籟俱寂裏,忽聽到一聲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就跟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一樣,聲音不大,也沒啥味道。這是很容易被人們忽略的聲響,但雪羽兒沒忽略。一個白影夢一樣飄了出來,月色下,透明了似的恍惚。那影兒蝴蝶般輕盈,蒸氣般虛朦,美女的發絲一樣搔著雪羽兒的神經,當然也搔著我的神經。要是我在野外碰到它的話,我定然當成鬼了。也許,許多傳說中的鬼就是這樣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