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洪水得知楊樹去世的消息,當即上門探望曹心梅。做過半生的夫妻,離了婚,哪怕成了仇人,也不會真的變為路人。況且,餘洪水從來沒把前妻當仇人。
對餘洪水的到來,曹心梅並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她遭遇巨大的不幸,就算是一個普通朋友,也會過來慰問一下,何況他是餘味、餘好的父親。可是,當她看見餘洪水向楊樹的遺像深深鞠躬時,心裏卻百般不是滋味。自己的前夫來吊唁自己的亡夫,這算是什麼事情!曹心梅再次為自己命運的乖戾感到不平起來。
行完禮數,偌大的屋子裏隻剩他們兩人,餘洪水反而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跟前妻交流了。他跟曹心梅這麼多年來的恩恩怨怨,使他近不得、遠不得。特別在這樣的非常時刻,餘洪水生怕一個不小心,往曹心梅的心口上撒鹽。
“你,身體還好吧……”
“湊合吧!”曹心梅回答得幹脆,可她那口氣中似乎也包含著一層“跟你也說不清”的自暴自棄。
“聽豆豆說,楊樹的兒子對你不錯,到現在還讓你住這兒……”餘洪水繼續沒話找話,這是他第一次拜訪前妻的家。眼前這幾十平方米的小空間,自然是沒法跟他的高檔大別墅相比,但這房子靠近市中心,生活便利,周圍環境也很熱鬧。餘洪水剛想稱讚幾句,卻被曹心梅搶先開了口。
“你什麼意思?我不住這兒,難不成還住你那兒?我啊,現在就像一條流浪狗,誰收留我,我住誰家。我每月千把來塊的退休工資,哪有錢租房啊?別說租房了,我現在是連草紙都要買打折的了!”
餘洪水的話直接戳中了曹心梅的痛處,她滿腹的牢騷,突然像開了閘的水庫似的,滔滔不絕地往外直噴,關都關不住……
“楊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整天就知道抱著前妻的照片左看右看,到他臨死的時候,最想見的人也不是我,是他的兒子楊一凡。你說,你要是也有那麼一天,你會抱著我的照片看嗎?你最要見的人也不一定是餘味吧!你活著就跟我過不去,楊樹死了也跟我過不去,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
前半輩子,是餘洪水負了曹心梅,他低著頭,一語不發,隻能任前妻盡情發泄。過了好半天,見曹心梅這批鬥會開得差不多該消停了,他才期期艾艾地擠出兩句話:“心梅,你心裏難受,罵罵我可以,楊樹他人都不在了,就別說那樣的話了……想當初,咱們離婚的時候,我手頭並不寬裕,不能給你什麼,現在我日子好了……這樣吧,我給你買套房子,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好不好?”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向你訴訴苦,你把我當要飯的啦?你千萬別動那腦筋,我堅決不會要的!”這些苦水,曹心梅對外人不能說,她要麵子,對孩子,她也不想多說,她要維持做母親的尊嚴。隻有對前夫,這個碎了心還連著筋骨的人,才能一吐為快。可餘洪水除了錢就不會說別的。
“心梅,你就是太要強!要強的女人很辛苦啊!”餘洪水長歎了一口氣,眼睛望向一塵不染的地板,心中暗暗感歎,即使在這種時候,曹心梅也沒有偷懶,她是一個好主婦。如果她的秉性脾氣,能夠像她做的家事那樣,有條不紊、柔和溫婉,他倆或許到現在,還是夫妻。
“我不要強,你那時能那麼順心?我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你能和姚靜結婚?好好一個家,憑什麼就被她拆了!你們倆現在吃香喝辣,住著豪華房子開著高級車子,日子過得是有滋有味啊!什麼叫幸福?我現在總算看清楚了,幸福就是我們這些不幸福的人,陪襯著你們,你們就幸福了!”
曹心梅越說越心酸,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餘洪水從沒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麵,即使當年他們鬧離婚的時候,她也不曾掉過一滴淚呀!所謂“愛有多深,恨有多切”,就憑曹心梅這麼多年來,對餘洪水持續不斷地“碎碎念”,就說明她對前夫還是有感情的。
他緩緩走到曹心梅身邊,一隻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肩上,出乎意料的,曹心梅抓住這隻手,深深地依賴著,良久……又放開,她死命地捶打著餘洪水,仿佛這具身體,就是她不公命運的全部。
楊一凡要回部隊了,直到臨別前夜,楊樹的遺囑,他和餘味都還瞞著曹心梅。
“一凡,等墓地做好,要下葬你爸爸的那天,你最好能請個假回來一趟,我們一起送他最後一程吧!哎,我身體也不好,保不準哪天雙腳一蹬,就下去陪你爸爸去了,那他也不會感到孤單。老伴老伴,就是死了也要伴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