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局(1 / 3)

夜裏變了天氣。

刮了一晚北風,清晨窗外已是茫茫一片。地上積雪尺餘,屋頂也被一層瓊白覆蓋,與簷下張掛著的素幡融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分別。庭院中的枯樹被雪壓得微微彎曲,在冷風裏不住地顫動。

元德二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麼突然來臨了。

雖然生了爐火,顏素仍然覺得陣陣寒意透過門窗的縫隙向她襲來。她放下手中針線,向略顯黯淡的火爐裏添炭。鐵鉗剛觸到爐灰,她便覺出幾分異樣,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心有所悟,將爐灰完全撥開,果然露出了兩枚雞子大小的芋頭。

顏素幽幽歎息:“大行皇帝喪期還未過呢,淑妃就不能收斂一些麼?”

“我怎麼了?”慵懶低沉的女聲響起,“難道烤兩個芋頭也要被那幫措大(注1)罵?不吃東西,我哪有力氣哭喪給他們看啊。”

出聲的正是淑妃徐九英。顏素回頭,就見她正翻著白眼站在自己身後。

初識得徐九英時,她還是大行皇帝的才人,如今卻是徐淑妃了,馬上就會成為徐太妃。若她福緣再深厚些,將來也有可能是徐太後。而徐九英今年不過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無論是太妃還是太後都未免過於年輕,何況她的容貌還未有半分損減。

嚴格說來,徐淑妃的長相並不符合宮中一貫的審美:她的臉生得太有棱角;嘴巴不夠小巧;皮膚不夠白晳;舉止更完全談不上文雅端莊。可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她的美貌。

臉型雖不柔和,她卻有個很好看的鼻子。鼻梁高挺,鼻頭不失秀氣。嘴唇不是時人喜愛的櫻桃小口,卻豐潤而有光澤。皮膚或許不夠白,但有一雙目泛桃花的眼睛為她增色。儀態固然略嫌粗俗,可是她略微豐腴的身形並不臃腫,活動起來時甚至稱得上靈活輕盈。除此之外,她還很愛笑。雖然她那吃吃的笑聲讓她顯得有些傻氣,但人們不得不承認,她的笑容很能感染他人的情緒。

顏素至今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徐九英時的情景。

她被人領出洗衣院,帶入徐九英所居的宮室。紗簾層層拉開,盛裝的麗人盤膝坐在榻上,右手將一個裝著糕餅的高腳銀盤攬在懷裏,左手則捏著一塊糕餅旁若無人地吃著。

顏素向她下拜時,她輕聲笑了起來。這笑聲並不似宮中其他美人那般清脆如鶯,反而有些暗啞,聽在耳裏說不出的慵懶。

“你吃不吃棗糕?”徐九英就用這懶洋洋的嗓音,對她說出了第一句話。

因為震驚於徐九英的散漫儀態,當時的顏素並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會改變她一生的軌跡。

如今五年過去,徐九英的地位越來越高,名聲也隨著地位的高漲越來越糟,人卻愈發美豔不可方物。二十五歲的佳人,容顏正值巔峰,又添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致,更顯得楚楚動人,就是一身縞素也掩不住她的風情。

可顏素一看她這氣色就覺得頭疼,撫著額道:“昨日巧遇中宮,她是什麼模樣,淑妃可還記得?”

“中宮?”徐九英在火爐邊坐下後,摸著下巴回想。

昨天在閣道上與皇後相遇。皇後臉色蠟黃,明顯消瘦了許多。她身上的喪服空蕩蕩地垂落,愈發顯得弱不禁風。和徐九英說話時她也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似乎剛大病過一場。隨侍在她身後的宮人都是容色慘淡,時時流露出對大行皇帝的哀思。

而徐淑妃雖然也是身穿喪服、不施粉黛,卻依舊紅光滿麵,氣若洪鍾,不見一點憔悴。隻有在中宮提及先帝時,她才有所醒悟,不好意思地用絲帕擦拭了下並沒有流淚的眼角。無論是淑妃還是皇後的宮人,見了她如此作態,嘴角都是一陣抽動。

倒是皇後神色平靜,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涵養。

“皇後比我大……”徐九英想起皇後與她不過六、七歲的差距,遂摸著鼻子改口,“我先天壯,先天壯。”

顏素是徹底不指望徐九英能有什麼羞恥心了。她歎口氣,耐著性子道:“這倒罷了。昨日中宮難得對淑妃和顏悅色,淑妃何不借機與皇後親近親近?”

皇後不曾冷待過徐九英,但也談不上親近。昨日她似乎有意與徐九英敘話,可徐九英的應對卻傻裏傻氣,讓人摸不著頭腦。皇後雖是不曾抱怨,臨走時卻頗有深意地看了顏素一眼,不無見怪之意。

顏素的才情、見識宮中人人稱道,她既然隨侍淑妃,規勸淑妃的行止便是她份內之事。皇後的示意顏素當然看得明白,可她自己也是有苦說不出。徐淑妃雖然肚中無甚墨水,人卻很機靈,早些年甚至不時有妙語閃現。顏素不信她看不出皇後的意思。但她要是有心裝傻,提醒了又有什麼用?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徐九英顯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在爐邊坐下。

剛出爐的芋頭被炭火烤得滾燙,徐九英並不急著去剝,而是撥到爐邊放涼。她瞥了一眼顏素身邊的針線,問她:“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