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白第四
自來作傳奇者,止重填詞,視賓白為末著,常有“白雪陽春”其調,而“巴人下裏”其言者,予竊怪之。原其所以輕此之故,殆有說焉。元以填詞擅長,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每折不過數言,即抹去賓白而止閱填詞,亦皆一氣嗬成,無有斷續,似並此數言亦可略而不備者。由是觀之,則初時止有填詞,其介白之文,未必不係後來添設。在元人,則以當時所重不在於此,是以輕之。後來之人,又謂元人尚在不重,我輩工此何為?遂不覺日輕一日,而竟置此道於不講也。予則不然。嚐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於傳注;就物理論之,則如棟梁之於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於血脈,非但不可相輕,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話柄者。是文與文自相觸發,我止樂觀厥成,無所容其思議。此係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說,而作化境觀也。
○聲務鏗鏘
賓白之學,首務鏗鏘。一句聱牙,俾聽者耳中生棘;數言清亮,使觀者倦處生神。世人但以音韻二字用之曲中,不知賓白之文,更宜調聲協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間仄,仄間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散體之文亦複如是。“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語,乃千古作文這通訣,無一語一字可廢聲音者也。
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則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連用二平,則聲帶喑啞,不能聳聽。
下句末一字用仄,則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連用二仄,則音類咆哮,不能悅耳。此言通篇之大較,非逐句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用於賓白之中,則字字鏗鏘,人人樂聽,有“金聲擲地”之評矣。
聲務鏗鏘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語是也。然有時連用數平,或連用數仄,明知聲欠鏗鏘,而限於情事,欲改平為仄,改仄為平,而決無平聲仄聲之字可代者。此則千古詞人未窮其秘,予以探驪覓珠之苦,入萬丈深潭者,既久而後得之,以告同心。雖示無私,然未免可惜。字有四聲,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其三,是上去入三聲皆麗於仄。而不知上之為聲,雖與去入無異,而實可介於平仄之間,以其別有一種聲音,較之於平則略高,比之去入則又略低。古人造字審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過文,由平至仄,從此始也。譬如四方聲音,到處各別,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去不啻天淵,而一至接壤之處,則吳越之音相伴,吳人聽之覺其同,越人聽之亦不覺其異。晉、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此即聲音之過文,猶上聲介於平去入之間也。作賓白者,欲求聲韻鏗鏘,而限於情事,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即當用此法以濟其窮。如兩句三句皆平,或兩句三句皆仄,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聲之字介乎其間,以之代平可,以之代去入亦可。如兩句三句皆平,間一上聲之字,則其聲是仄,不必言矣。即兩句三句皆去聲入聲,而間一上聲之字,則其字明明是仄而卻似平,令人聽之不知其為連用數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傳而實不當傳,一傳之後,則遍地金聲,求一瓦缶之鳴而不可得矣。
○語求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風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過填詞一種。若無此種,幾於悶殺才人,困死豪傑。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於製曲填詞之頃,非但鬱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嚐僭作兩間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我欲盡孝輸忠,則君治親年,可躋堯、舜、彭之上。非若他種文字,欲作寓言,必須遠引曲譬,蘊藉包含,十分牢騷,還須留住六七分,八鬥才學,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縱送,即謂失風人之旨,犯佻達之嫌,求為家弦戶誦者難矣。填詞一家,則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盡。是則是矣,須知暢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遊,何謂設身處地?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滸傳》之敘事,吳道子之寫生,斯稱此道中之絕技。果能若此,即欲不傳,其可得乎?
○詞別繁減
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海內知我者與罪我者半。知我者曰:從來賓白作說話觀,隨口出之即是,笠翁賓白當文章做,字字俱費推敲。從來賓白隻要紙上分明,不顧口中順逆,常有觀刻本極其透徹,奏之場上便覺糊塗者,豈一人之耳目,有聰明聾聵之分乎?因作者隻顧揮毫,並未設身處地,既以口代優人,複以耳當聽者,心口相維,詢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
笠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全以身代梨園,複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此其所以觀聽鹹宜也。罪我者曰:填詞既曰“填詞”,即當以詞為主;賓白既名“賓白”,明言白乃其賓,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樹大於根之弊乎?笠翁曰:始作俑者,實實為予,責之誠是也。但其敢於若是,與其不得不若是者,則均有說焉。請先白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賓白之少,非有一定當少之成格。蓋彼隻以填詞自任,留餘地以待優人,謂引商刻羽我為政,飾聽美觀彼為政,我以約略數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曲則仍之,其間賓白、科諢等事,有幾處合於原本,以寥寥數言塞責者乎?且作新與演舊有別。《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家弦戶誦已久,童叟男婦皆能備悉情由,即使一句賓白不道,止唱曲文,觀者亦能默會,是其賓白繁減可不問也。至於新演一劇,其間情事,觀者茫然;詞曲一道,止能傳聲,不能傳情,欲觀者悉其顛末,洞其幽微,單靠賓白一著。予非不圖省力,亦留餘地以待優人。但優人之中,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無贅疣蛇足於其間乎?與其留餘地以待增,不若留餘地以待減,減之不當,猶存作者深心之半,猶病不服藥之得中醫也。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至其敢於若是者,則謂千古文章,總無定格,有創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古來文字之正變為奇,奇翻為正者,不知凡幾,吾不具論,止以多寡增益之數論之。《左傳》、《國語》,紀事之書也,每一事不剮,每一語不過數字,初時未病其少;迨班固之作《漢書》,司馬遷之為《史記》,亦紀事之書也,遂益數行為數十百行,數字為數十百字,豈有病其過多,而廢《史記》、《漢書》於不讀者乎?此言少之可變為多也。詩之為道,當日但有古風,古風之體,多則數十百句,少亦十數句,初時亦未病其多;迨近體一出,則約數十百句為八句,絕句一出,又斂八句為四句,豈有病其漸少,而選詩之家止載古風,刪近體絕句於不錄者乎?此言多之可變為少也。總之,文字短長,視其人之筆性。筆性遒勁者,不能強之使長;筆性縱肆者,不能縮之使短。文患不能長,又患其可以不長而必欲使之長。如其能長而又使人不可刪逸,則雖為賓白中之古風史漢,亦何患哉?予則烏能當此,但為糠秕之導,以俟後來居上之人。
予之賓白,雖有微長,然初作之時,竿頭未進,常有當儉不儉,因留餘幅以俟剪裁,遂不覺流為散漫者。自今觀之,皆吳下阿蒙手筆也。如其天假以年,得於所傳十種之外,別有新詞,則能保為犬夜雞晨,鳴乎其所當鳴,默乎其所不得不默者矣。
○字分南北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為“我”,呼人為“你”,北音呼人為“您”,自呼為“俺”為“咱”之類是也。世人但知曲內宜分,烏知白隨曲轉,不應兩截。此一折之曲為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為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時人傳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間施於淨醜,不知加嚴於生旦;此能分用於男子,不知區別於婦人。以北字近於粗豪,易入剛勁之口,南音悉多嬌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聲音駁雜,俗語呼為“兩頭蠻”,說話且然,況登場演劇乎?此論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北相間,如《新水令》、《步步嬌》之類,則在所不拘。
○文貴潔淨
白不厭多之說,前論極詳,而此複言潔淨。潔淨者,簡省之別名也。潔則忌多,減始能淨,二說不無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予所謂多,謂不可刪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強鳧變鶴之多也。作賓白者,意則期多,字惟求少,愛雖難割,嗜亦宜專。每作一段,即自刪一段,萬不可刪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際,全稿未脫之先,所謂慎之於始也。然我輩作文,常有人以為非,而自認作是者;又有初信為是,而後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無一非佳,詩賦論其初成,無語不妙,迨易日經時之後,取而觀之,則妍媸好醜之間,非特人能辨別,我亦自解雌黃矣。此論雖說填詞,實各種詩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情也。凡作傳奇,當於開筆之初,以至脫稿之後,隔日一刪,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無瑕瑜互見之失矣。此說予能言之不能行之者,則人與我中分其咎。予終歲饑驅,杜門日少,每有所作,率多草草成編,章名急就,非不欲刪,非不欲改,無可刪可改之時也。每成一劇,才落毫端,即為坊人攫去,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已災梨,非止災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複災其肺腸,災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終為痼疾難醫。予非不務潔淨,天實使之,謂之何哉!
○意取尖新
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處處皆然,而獨不戒於傳奇一種。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愈巧愈精。詞人忌在老實,老實二字,即纖巧之仇家敵國也。然纖巧二字,為文人鄙賤已久,言之似不中聽,易以尖新二字,則似變瑕成瑜。其實尖新即是纖巧,猶之暮四朝三,未嚐稍異。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
○少用方言
填詞中方言之多,莫過於《西廂》一種,其餘今詞古曲,在在有之。非止詞曲,即《四書》之中,《孟子》一書亦有方言,天下不知而予獨知之,予讀《孟子》五十餘年不知,而今知之,請先畢其說。兒時讀“自反而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觀朱注雲:“褐,賤者之服;寬博,寬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南方衣褐者寡,間有服者,強半富貴之家,名雖褐而實則絨也。因訊蒙師,謂褐乃貴人之衣,胡雲賤者之服?既雲賤矣,則當從約,短一尺,省一尺購辦之次,少一寸,免一寸縫紉之力,胡不窄小其製而反寬大其形,是何以故?師默然不答,再詢,則顧左右而言他。具此狐疑,數十年未解。及近遊秦塞,見其土著之民,人人衣褐,無論絲羅罕覯,即見一二衣布者,亦類空穀足音。因地寒不毛,止以牧養自活,織牛羊之毛以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誠哉其為賤者之服,非若南方貴人之衣也!又見其寬則倍身,長複掃地。即而訊之,則曰:“此衣之外,不複有他,衫裳襦褲,總以一物代之,日則披之當服,夜則擁以為衾,非寬不能周遭其身,非長不能盡履其足。《魯論》‘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即是類也。”予始幡然大悟曰:“太史公著書,必遊名山大川,其斯之謂歟!”蓋古來聖賢多生西北,所見皆然,故方言隨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彼烏知之?故但釋字義,不求甚解,使千古疑團,至今未破,非予遠遊絕塞,親覯其人,烏知斯言之不謬哉?由是觀之,《四書》之文猶不可盡法,況《西廂》之為詞曲乎?凡作傳奇,不宜頻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詞家,見花麵登場,悉作姑蘇口吻,遂以此為成律,每作淨醜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聲音,止能通於吳越,過此以往,則聽者茫然。傳奇天下之書,豈僅為吳越而設?至於他處方言,雖雲入曲者少,亦視填詞者所生之地。如湯若士生於江右,即當規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吳石渠生於陽羨,即當規避陽羨之方言。蓋生此一方,未免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而我不知其為方言,及入他境,對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為方言者。諸如此類,易地皆然。欲作傳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誌。
○時防漏孔
一部傳奇之賓白,自始自終,奚啻千言萬語。多言多失,保無前是後非,有呼不應,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記》之陳妙常,道姑也,非尼僧也,其白雲“姑娘在禪堂打坐”,其曲雲“從今孽債染緇衣”,“禪堂”、“緇衣”皆尼僧字麵,而用入道家,有是理乎?諸如此類者,不能枚舉。總之,文字短少者易為檢點,長大者難於照顧。吾於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長最大,而尋不出纖毫滲漏者,惟《水滸傳》一書。設以他人為此,幾同笊籬貯水,珠箔遮風,出者多而進者少,豈止三十六漏孔而已哉!
科諢第五
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
文字佳,情節佳,而科諢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韻士,亦有瞌睡之時。作傳奇者,全要善驅睡魔,睡魔一至,則後乎此者雖有《鈞天》之樂,《霓裳羽衣》
之舞,皆付之不見不聞,如對泥人作揖,土佛談經矣。予嚐以此告優人,謂戲文好處,全在下半本。隻消三兩個瞌睡,便隔斷一部神情,瞌睡醒時,上文下文已不接續,即使抖起精神再看,隻好斷章取義,作零出觀。若是,則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養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於此,可作小道觀乎?
○戒淫褻
觀文中花麵插科,動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話,公然道之戲場者。
無論雅人塞耳,正士低頭,惟恐惡聲之汙聽,且防男女同觀,共聞褻語,未必不開窺竊之門,鄭聲宜放,正為此也。不知科諢之設,止為發笑,人間戲語盡多,何必專談欲事?即談欲事,亦有“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筆,畫出一幅春意圖,始為善談欲事者哉?人問:善談欲事,當用何法,請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則欲事不掛齒頰,而與說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講最褻之話慮人觸耳者,則借他事喻之,言雖在此,意實在彼,人盡了解,則欲事未入耳中,實與聽見無異,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則無處不可類推矣。
○忌俗惡
科諢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者,又在於太俗。不俗則類腐儒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吾於近劇中,取其俗而不俗者,《還魂》而外,則有《粲花五種》,皆文人最妙之筆也。《粲花五種》之長,不僅在此,才鋒筆藻,可繼《還魂》,其稍遜一籌者,則在氣與力之間耳。《還魂》氣長,《粲花》稍促;《還魂》力足,《粲花》略虧。雖然,湯若士之《四夢》,求其氣長力足者,惟《遠魂》一種,其餘三劇則與《粲花》並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猶在,奮其全力,另製一種新詞,則詞壇赤幟,豈僅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與二老同時。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傾倒,必不作妒而欲殺之伏,向閻羅天子掉舌,排擠後來人也。
○重關係
科諢二字,不止為花麵而設,通場腳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諢,外末有外末之科諢,淨醜之科諢則其分內事也。然為淨醜之科諢易,為生旦外末之科諢難。雅中帶俗,又於俗中見雅;活處寓板,即於板處證活。此等雖難,猶是詞客優為之事。所難者,要有關係。關係維何?曰:於嘻笑灰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忠孝節義之心,得此愈顯。如老萊子之舞斑衣,簡雍之說淫具,東方朔之笑彭祖麵長,此皆古人中之善於插科打諢者也。作傳奇者,苟能取法於此,是科諢非科諢,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門耳。
○貴自然
科諢雖不可少,然非有意為之。如必欲於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諢一段,或預設某科諢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則是覓妓追歡,尋人賣笑,其為笑也不真,其為樂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為科諢之妙境耳。如前所雲簡雍說淫具,東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論之。蜀先主時,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釀酒之具,論者欲置之法。雍與先主遊,見男女各行道上,雍謂先生曰:“彼欲行淫,請縛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
雍曰:“各有其具,與欲釀未釀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釋蓄釀具者。漢武帝時,有善相者,謂人中長一寸,壽當百歲。東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責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則百歲,彭祖歲八百,其人中不幾八寸乎?人中八寸,則麵幾長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謂絕妙之詼諧,戲場有此,豈非絕妙之科諢?然當時必親見男女同行,因而說及淫具;必親聽人口一寸壽當百歲之說,始及彭祖麵長,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見未聞,突然引此為喻,則怒之不暇,笑從何來?笑既不得,悟從何來?此即貴自然、不貴勉強之明證明。吾看深《南西廂》,見法聰口中所說科諢,迂奇誕妄,不知何入生來,真令人欲逃欲嘔,而觀者聽者絕無厭倦之色,豈文章一道,俗則爭取,雅則共棄乎?
格局第六
傳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聽人自為政者。開場用末,衝場用生;開場數語,包括通篇,衝場一出,蘊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生旦合為夫婦,外與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變更,勢難仍舊,不得不通融兌換而用之,諸如此類,皆其可仍可改,聽人為政者也。近日傳奇,一味趨新,無論可變者變,即斷斷當仍者,亦如改竄,以示新奇。予謂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猶之詩賦古文以及時藝,其中人才輩也,一人勝似一人,一作奇於一伯,然止別其詞華,未聞異其資格。有以古風之局而為近律者乎?有以時藝之體而作古文者乎?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門
開場數語,謂之“家門”。雖雲為字不多,然非結構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規模已定,猶慮做到其間,勢有阻撓,不得順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張,是以此折最難下筆。如機鋒銳利,一往而前,所謂信手拈業,頭頭是道,則從此折做起,不則姑缺首篇,以俟終場補入。猶塑佛者不即開光,畫龍者點睛有待,非故遲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則目宜左視,其身向右則目宜右觀,俯仰低徊,皆從身轉,非可預為計也。此是詞家討便宜法,開手即以告人,使後來作者未經捉筆,先省一番無益之勞,知笠翁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說家門,先有一上場小曲,如《西江月》、《蝶戀花》之類,總無成格,聽人拈取。此曲向來不切本,止是勸人對酒忘憂、逢場作戲諸套語。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後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裏。前是暗說,後是明說,暗說似破題,明說似承題,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場中閱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覺其好者,即是可取可棄之文;開卷之初,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信,不放轉移,始為必售之技。吾願才人舉筆,盡作是觀,不止填詞而已也。
元詞開場,止有冒頭數語,謂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則四句,少則二句,似為簡捷。然不登場則已,既用副末上場,腳才點地,遂爾抽身,亦覺張皇失次。
增出家門一段,甚為有理。然家門之前,另有一詞,今之梨園皆略去前詞,隻就家門說起,止圖省力,埋沒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說話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遠,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開口罵題,便說幾句閑文,才歸正傳,亦未嚐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鹵莽滅裂之狀也?作者萬勿因其不讀而作省文。至於末後四句,非止全該,又宜別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
○衝場
開場第二折,謂之“衝場”。衝場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長引子。
引子唱完,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謂之“定場白”,言其未說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劇,耳目搖搖,得此數語,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折一詞,較之前折家門一曲,猶難措手。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同屬包括之詞,則分難易於其間者,以家門可以明說,而衝場引子及定場詩詞全用暗射,無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理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何也?開手筆機飛舞,墨勢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則把握在手,破竹之勢已成,不憂此後不成完璧。如此時此際文情艱澀,勉強支吾,則朝氣昏昏,到晚終無晴色,不知不作之為愈也。然則開手銳利者寧有幾人?不幾阻抑後輩,而塞填詞之路乎?曰:不然。
有養機使動之法在:如入手艱澀,姑置勿填,以避煩苦之勢;自尋樂境,養動生機,俟襟懷略展之後,仍複拈毫,有興即填,否則又置,如是者數四,未有不忽撞天機者。若因好句不來,遂以俚詞塞責,則走入荒蕪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出腳色
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如生為一家,旦為一家,生之父母隨生而出,旦之父母隨旦而出,以其一部之主,餘皆客也。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後。太遲則先有他腳色上場,觀者反認為主,及見後來人,勢必反認為客矣。即淨醜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善觀場者,止於前數出所記,記其人姓名;十出以後,皆是枝外生枝,節中長節,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問姓字,並形體麵目皆可不必認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宜緊忌寬,宜熱忌熱,宜作鄭五歇後,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如做把戲者,暗藏一物於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際,眾人射覆之時也。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隻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猜破而後出之,則觀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至此必須會合。此理誰不知之?但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團聚,不過歡笑一場,以此收鑼罷鼓,有何趣味?水窮山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後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團圓之趣者也。予訓兒輩嚐雲:“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收場一出,即勾魂攝魄之具,使人看過數日,而猶覺聲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虧此出撒嬌,作“臨去秋波那一轉”也。
○填詞餘論
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讚歎之也。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複群然稱許而讚歎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
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但雲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讚之,肓人亦能讚之矣。自有《西廂》
以迄於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曆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餘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複有金聖歎其人哉!
聖歎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複有遺議於其間矣。然以予論文,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聖歎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歎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歎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