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選姿第一

“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古之大賢擇言而發,其所以不拂人情,而數為是論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強之使無耳。人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謂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損德,且以殺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還吾性中所有,聖人複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雲:“素富貴,行乎富貴。”

人處得為之地,不買一二姬妾自娛,是素富貴而行乎貧賤矣。王道本乎人情,焉用此矯清矯儉者為哉?但有獅吼在堂,則應借此藏拙,不則好之實所以惡之,憐之適足以殺之,不得以紅顏薄命借口,而為代天行罰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終身落魄,非止國色難親,天香未遇,即強顏陋質之婦,能見幾人,而敢謬次音容,侈談歌舞,貽笑於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緣雖不偶,興則頗佳,事雖未經,理實易諳,想當然之妙境,較身醉溫柔鄉者倍覺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驗之。楚襄王,人主也。六宮窈窕,充塞內庭,握雨攜雲,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聞傳其實事,止有陽台一夢,膾炙人口。陽台今落何處?神女家在何方?朝為行雲,暮為行雨,畢竟是何情狀?豈有蹤跡可考,實事可縷陳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於真,故千古傳之。能以十倍於真之事,譜而為法,未有不入閑情三昧者。

凡讀是書之人,欲考所學之從來,則請以楚國陽台之事對。

○肌膚

婦人嫵媚多端,畢竟以色為主。《詩》不雲乎“素以為絢兮”?素者,白也。

婦人本質,惟白最難。常有眉目口齒般般入畫,而缺陷獨在肌膚者。豈造物生人之巧,反不同於染匠,未施漂練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難而色易也。曷言乎難?是物之生,皆視根本,根本何色,枝葉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維何?精也,血也。精色帶白,血則紅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也必在黑白之間。若其血色淺紅,結而為胎,雖在黑白之間,及其生也,豢以美食,處以曲房,猶可日趨於淡,以腳地未盡緇也。有幼時不白,長而始白者,此類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結而成胎,則其根本已緇,全無腳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雲母,居以玉殿瓊樓,亦難望其變深為淺,但能守舊不遷,不致愈老愈黑,亦雲幸矣。有富貴之家,生而不白,至長至老亦若是者,此類是也。知此,則知選材之法,當如染匠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為力也;有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雖難為力,其力猶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剝去他色,漂而為白,則雖什佰其工價,必辭之不受。以人力雖巧,難拗天工,不能強既有者而使之無也。婦人之白者易相,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間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麵黑於身者易白,身黑於麵者難白;肌膚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者難白;皮肉之黑而寬者易白,黑而緊且實者難白。麵黑於身者,以麵在外而身在內,在外則有風吹日曬,其漸白也為難;身在衣中,較麵稍白,則其由深而淺,業有明征,使麵亦同身,蔽之有物,其驗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於麵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膚之細而嫩者,如綾羅紗絹,其體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風吹,略經日照,則深者淺而濃者淡矣。粗則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難,十倍於綾羅紗絹,至欲退之,其工又不止十倍,肌膚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難白。皮肉之黑而寬者,猶糸由緞之未經熨,靴與履之未經楦者,因其皺而未直,故淺者似深,淡者似濃,一經熨楦之後,則紋理陡變,非複曩時色相矣。肌膚之寬者,以其血肉未足,猶待長養,亦猶待楦之靴履,未經燙熨之綾羅紗絹,此際若此,則其血肉充滿之後必不若此,故知寬者易白,緊而實者難白。相肌之法,備乎此矣。若是,則白者、嫩者、寬者為人爭取,其黑而粗、緊而實者遂成棄物乎?曰:不然。薄命盡出紅顏,厚福偏歸陋質,此等非也,皆素封伉儷之材,誥命夫人之料也。

○眉眼

麵為一身之主,目又為一麵之主。相人必先相麵,人盡知之,相麵必先相目,人亦盡知,而未必盡窮其秘。吾謂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後觀其形體。形體維何?眉發口齒,耳鼻手足之類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見?曰:有目在,無憂也。察心之邪正,莫妙於觀眸子,子輿氏筆之於書,業開風鑒之祖。予無事贅陳其說,但言情性之剛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異日司花執爨之分途,而獅吼堂與溫柔鄉接壤之地也。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聰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

然初相之時,善轉者亦未能遽轉,不定者亦有時而定。何以試之?曰:有法在,無憂也。其法維何?一曰以靜待動,一曰以卑矚高。目隨身轉,未有動蕩其身,而能膠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來,多行數武,而我回環其目以視之,則秋波不轉而自轉,此一法也。婦人避羞,目必下視,我若居高臨卑,彼下而又下,永無見目之時矣。必當處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樓閣之前,而我故降其軀以矚之,則彼下無可下,勢必環轉其眼以避我。雖雲善動者動,不善動者亦動,而勉強自然之中,即有貴賤妍媸之別,此又一法也。至於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發之淡濃,唇齒之紅白,無目者猶能按之以手,豈有識者不能鑒之以形?無俟嘵嘵,徒滋繁瀆。

眉之秀與不秀,亦複關係情性,當與眼目同視。然眉眼二物,其勢往往相因。

眼細者眉必長,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較好,然亦有不盡相合者。如長短粗細之間,未能一一盡善,則當取長恕短,要當視其可施人力與否。張京兆工於畫眉,則其夫人之雙黛,必非濃淡得宜,無可潤澤者。短者可長,則妙在用增;粗者可細,則妙在用減。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視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曲,而後人力可施其巧。“眉若遠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遠山,盡如新月,亦須稍帶月形,略存山意,或彎其上而不彎其下,或細其外而不細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經天;又忌兩筆斜衝,儼然倒書八字。變遠山為近瀑,反新月為長虹,雖有善畫之張郎,亦將畏難而卻走。

非選姿者居心太刻,以其為溫柔鄉擇人,非為娘子軍擇將也。

○手足

相女子者,有簡便訣雲:“上看頭,下看腳。”似二語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要一著,全未提起。兩手十指,為一生巧拙之關,百歲榮枯所係,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且無論手嫩者必聰,指尖者多慧,臂豐而腕厚者,必享球圍翠繞之榮;即以現在所需而論之,手以揮弦,使其指節累累,幾類彎弓之決拾;手以品簫,如其臂形攘攘,幾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攜衾,觀之興索,振卮進酒,受者眉攢,亦大失開門見山之初著矣。故相手一節,為觀人要著,尋花問柳者不可不知,然此道亦難言之矣。選人選足,每多窄窄金蓮;觀手觀人,絕少纖纖玉指。是最易者足,而最難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覯也。須知立法不可不嚴,至於行法,則不容不恕。但於或嫩或柔或尖或細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寬恕其他矣。至於選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則可一目了解。倘欲由粗以及精,盡美而思善,使腳小而不受腳小之累,兼收腳小之用,則又比手更難,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

其累維何?因腳小而難行,動必扶牆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腳小而致穢,令人掩鼻攢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維何?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謂予曰:“宜興周相國,以千金購一麗人,名為‘抱小姐’,因其腳小之至,寸步難移,每行必須人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則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數錢可買,奚事千金?”

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聘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蓮”,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謂其腳小能行,又複行而入畫,是以可珍可寶,如其小而不行,則與刖足者何異?此小腳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遊四方,見足之最小而無累,與最小而得用者,莫過於秦之蘭州、晉之大同。蘭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飛,男子有時追之不及,然去其淩波小襪而撫摩之,猶覺剛柔相半;即有柔若無骨者,然偶見則易,頻遇為難。至大同名妓,則強半皆若是也。

與之同榻者,撫及金蓮,令人不忍釋手,覺倚翠偎紅之樂,未有過於此者。向在都門,以此語人,人多不信。一席間擁二妓,一晉一燕,皆無麗色,而足則甚小。

予請不信者即而驗之,果覺晉勝於燕,大有剛柔之別。座客無不翻然,而罰不信者以金穀酒數。此言小腳之用之不可無也。噫,豈其娶妻必齊之薑?就地取材,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驗足之法無他,隻在多行幾步,觀其難行易動,察其勉強自然,則思過半矣。

直則易動,曲即難行;正則自然,歪即勉強。直而正者,非止美觀便走,亦少穢氣。大約穢氣之生,皆強勉造作之所致也。

○態度

古雲:“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媚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美色,烏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如雲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則今時絹做之美女,畫上之嬌娥,其顏色較之生人,豈止十倍,何以不見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鬱病耶?是知“媚態”二字,必不可少。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是以名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說之事也。

凡女子,一見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己,遂至舍命以圖,與生為難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說之事也。吾於“態”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體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體吾能賦之,知識我能予之,至於是物而非物,開形似有形之態度,我實不能變之化之,使其自無而有,複自有而無也。態之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豔者愈豔,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之事變為有情,使人暗受籠絡而不覺者。女子一有媚態,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試以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之婦人,與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態之婦人同立一處,則人止愛三四分而不愛六七分,是態度之於顏色,猶不止一倍當兩倍也。試以二三分姿色而無媚態之婦人,與全無姿色而止有媚態之婦人同立一處,或與人各交數言,則人止為媚態所惑,而不為美色所惑,是態度之於顏色,猶不止於以少敵多,且能以無而敵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狀貌姿容一無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從者,皆“態”

之一字之為崇也。是知選貌選姿,總不如選態一著之為要。態自天生,非可強造。

強造之態,不能飾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顰也,出於西施則可愛,出於東施則可憎者,天生、強造之別也。相麵、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傳,獨相態一事,則予心能知之,口實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為物也何知!其為事也何知!豈非天地之間一大怪物,而從古及今,一件解說不來之事乎?

詰予者曰:既為態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終覺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為言,止有直書所見,聊為榜樣而已。向在維揚,代一貴人相妾。靚妝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頭,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嬌羞靦腆,強之數四而後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強而後可,先以眼光一瞬,似於看人而實非看人,瞬畢複定而後抬,俟人看畢,複以眼光一瞬而後俯,此即“態”也。記曩時春遊遇雨,避一亭中,見無數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蹌而至。中一縞衣貧婦,年三十許,人皆趨入亭中,彼獨徘徊簷下,以中無隙地故也;人皆抖擻衣衫,慮其太濕,彼獨聽其自然,以簷下雨侵,抖之無益,徒現醜態故也。及雨將止而告行,彼獨遲疑稍後,去不數武而雨複作,乃趨入亭。彼則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轉,先踞勝地故也。然臆雖偶中,絕無驕人之色。見後入者反立簷下,衣衫之濕,數倍於前,而此婦代為振衣,姿態百出,竟若天集眾醜,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觀者視之,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態;其後之故動,似以徜徉而生態。然彼豈能必天複雨,先儲其才以俟用乎?其養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當其養態之時,先有一種嬌羞無那之致現於身外,令人生愛生憐,不俟娉婷大露而後覺也。斯二者,皆婦人媚態之一斑,舉之以見大較。噫,以年三十許之貧婦,止為姿態稍異,遂使二八佳人與曳珠頂翠者皆出其下,然則態之為用,豈淺鮮哉!

人問:聖賢神化之事,皆可造詣而成,豈婦人媚態獨不可學而至乎?予曰:

學則可學,教則不能。人又問:既不能教,胡雲可學?予曰:使無態之人與有態者同劇,朝夕薰陶,或能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鷹變成鳩,形為氣感,是則可矣。若欲耳提而麵命之,則一部《廿一史》,當從何處說起?還怕愈說愈增其木強,奈何!

修容第二

婦人惟仙姿國色,無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於人力矣。然予所謂“修飾”二字,無論妍媸美惡,均不可少。俗雲:“三分人材,七分妝飾。”此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則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妝飾乎?即有十分人材者,豈一分妝飾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則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講矣。今世之講修容者,非止窮工極巧,幾能變鬼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創為新說,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難工,非但小巫見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師,其不遭噴飯而唾麵者鮮矣。然一時風氣所趨,往往失之過當。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勝於一人,一日務新於一日,趨而過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楚王好高髻,宮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宮中皆全帛。”細腰非不可愛,高髻大袖非不美觀,然至餓死,則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觀,直與魑魅魍魎無別矣。此非好細腰、好高髻大袖者之過,乃自為餓死,自為一尺,自為全帛者之過也。亦非自為餓死,自為一尺,自為全帛者之過,無一人痛懲其失,著為章程,謂止當如此,不可太過,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過也。吾觀今日之修容,大類楚宮之末俗,著為章程,非草野得為之事。但不經人提破,使知不可愛而可憎,聽其日趨日甚,則在生而為魑魅魍魎者,已去死人不遠,矧腰成一縷,有餓而必死之勢哉!予為修容立說,實具此段婆心,凡為西子者,自當曲體人情,萬毋遽發嬌嗔,罪其唐突。

○盥櫛

盥麵之法,無他奇巧,止是濯垢務盡。麵上亦無他垢,所謂垢者,油而已矣。

油有二種,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從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從下而上者少,從上而下者多,以發與膏沐勢不相離,發麵交接之地,勢難保其不侵。況以手按發,按畢之後,自上而下亦難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處,即生油發亮之處也。生油發亮,於麵似無大損,殊不知一日之美惡係焉,麵之不白不勻,即從此始。從來上粉著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於浴麵初畢,未經搽粉之時,但有指大一痕為油手所汙,迨加粉搽麵之後,則滿麵皆白而此處獨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經搽粉之後,而為油手所汙,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見油而不見粉也,此受病之在後者也。此二者之為患,雖似大而實小,以受病之處止在一隅,不及滿麵,閨人盡有知之者。尚有全體受傷之患,從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請攻而出之。從來拭麵之巾帕,多不止於拭麵,擦臂抹胸,隨其所至;有膩即有油,則巾帕之不潔也久矣。即有好潔之人,止以拭麵,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發,將至額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無油少膩之物矣。以此拭麵,非拭麵也,猶打磨細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獨沾乎?凡有麵不受妝,越勻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個搽之而不白者,職是故也。

以拭麵之巾有異同,非搽麵之粉有善惡也。故善勻麵者,必須先潔其巾。拭麵之巾,止供拭麵之用,又須用過即浣,勿使稍帶油痕,此務本窮源之法也。

善櫛不如善篦,篦者,櫛之兄也。發內無法,始得絲絲現相,不則一片如氈,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烏雲蟠繞之頭也。故善蓄姬妾者,當以百錢買梳,千錢購篦。篦精則發精,稍儉其值,則發損頭痛,篦不數下而止矣。篦之極淨,使便用梳。而梳之為物,則越舊越精。“人惟求舊,物惟求新”。古語雖然,非為論梳而論。求其舊而不得,則富者用牙,貧者用角。

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齒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為“蟠龍”。蟠龍者,髻之本體,非由妝飾而成。蟠龍者,髻之本體,非由妝飾而成。隨手綰成,皆作蟠龍之勢,可見古人之妝,全用自然,毫無造作。

然龍乃善變之物,發無一定之形,使其相傳至今,物而不化,則龍非蟠龍,乃死龍矣;發非佳人之發,乃死人之發矣。無怪今人善變,變之城是也。但其變之之形,隻顧趨新,不求合理;隻求變相,不顧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當然者肖之,必取其應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類者肖之,未有憑空捏造,任意為之而不顧者。古人呼發為“烏雲”,呼髻為“蟠龍”者,以二物生於天上,宜乎在頂。

發之繚繞似雲,發之蟠曲似龍,而雲之色有烏雲,龍之色有烏龍。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憑捏造,任意為之而不顧者也。竊怪今之所謂“牡丹頭”、“荷花頭”、“缽盂頭”,種種新式,非不窮新極異,令人改觀,然於當然應有、形色相類之義,則一無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筆是也;舌可生花,如來之廣長是也;頭則未見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當然而然也。發上雖有簪花之義,未有以頭為花,而身為蒂者;缽盂乃盛飯之器,未有倒貯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聞,聞之自今日始。此言不應有而有也。群花之色,萬紫千紅,獨不見其有黑。設立一婦人於此,有人呼之為“黑牡丹”、“黑蓮花”、“黑缽盂”者,此婦必艴然而怒,怒而繼之以罵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豈非絕不可解之事乎?吾謂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異月新,但須籌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總莫妙於雲龍二物。仍用其名而變更其實,則古製新裁,並行而不悖矣。勿謂止此二物,變為有限,須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態萬狀,越變而越不窮者,無有過此二物者矣。龍雖善變,猶不過飛龍、遊龍、伏龍、潛龍、戲珠龍、出海龍之數種。至於雲之為物,頃刻數遷其位,須臾屢易其形,“千變萬化”四字,猶為有定之稱,其實雲之變相,“千萬”二字,猶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聰明女子,日日仰觀天象,既肖雲而為髻,複肖髻而為雲,即一日一更其式,猶不能盡其巧幻,畢其離奇,矧未必朝朝變相乎?若謂天高雲遠,視不分明,難於取法,則令畫工繪出巧雲數朵,以紙剪式,襯於發下,俟櫛沐既成,而後去之,此簡便易行之法也。雲上盡可著色,或簪以時花,或飾以珠翠,幻作雲端五彩,視之光怪陸離。但須位置得宜,使與雲體相合,若其中應有此物者,勿露時花珠翠之本形,則盡善矣。肖龍之法:如欲作飛龍、遊龍,則先以己發梳一光頭於下,後以假發製作龍形,盤旋繚繞,覆於其上。務使離發少許,勿使相粘相貼,始不失飛龍、遊龍之義,相粘相貼則是潛龍、伏龍矣。

懸空之法,不過用鐵線一二條,襯於不見之處,其龍爪之向下者,以發作線,縫於光發之上,則不動矣。戲珠龍法,以發作小龍二條,綴於兩旁,尾向後而首向前,前綴大珠一顆,近於龍嘴,名為“二龍戲珠”。出海龍亦照前式,但以假發作波浪紋,綴於龍身空隙之處,皆易為之。是數法者,皆以雲龍二物分體為之,是雲自雲而龍自龍也。予又謂雲龍二物勢不宜分,“雲從龍,風從虎”,《周易》業有成言,是當合而用之。同用一發,同作一假,何不幻作雲龍二物,使龍勿露全身,雲亦勿作全朵,忽而見龍,忽而見雲,令人無可測識,是美人之頭,盡有盤旋飛舞之勢,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不幾兩擅其絕,而為陽台神女之現身哉?噫,笠翁於此搜盡枯腸,為此髻者,不可不加屍祝。天年以後,倘得為神,則將往來繡閣之中,驗其所製,果有裨於花容月貌否也。

○薰陶

名花美女,氣味相同,有國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結自胞胎,非由薰染,佳人身上實實有此一種,非飾美之詞也。此種香氣,亦有姿貌不甚較豔,而能偶擅其奇者。總之,一有此種,即是夭折摧殘之兆,紅顏薄命未有捷於此者。有國色而有天香,與無國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餘則薰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維何?富貴之家,則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醞釀而成者也。薔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須多,每於盥浴之後,挹取數匙入掌,拭體拍麵而勻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無其氣息,是以為佳,不似他種香氣,或速或沉,是蘭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則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閨中應有之事。皂之為物,亦有一種神奇,人身偶染穢物,或偶沾穢氣,用此一擦,則去盡無遺。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與垢穢並除,混入水中而不見者矣,乃獨去穢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別。皂之佳者,一浴之後,香氣經日不散,豈非天造地設,以供修容飾體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縣出者為第一,但價值稍昂,又恐遠不能致,多則浴體,少則止以浴麵,亦權宜豐儉之策也。至於香茶沁口,費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貴,不知每日所需,不過指大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數塊,每於飯後及臨睡時以少許潤舌,則滿吻皆香,多則味苦,而反成藥氣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說,以見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無耳。別有一種,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請揭出言之:果中荔子,雖出人間,實與交梨、火棗無別,其色國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遊閩粵,幸得飽啖而歸,庶不虛生此口,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陳不知鮮,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陳者,香氣未嚐盡沒,乃與橄欖同功,其好處卻在回味時耳。佳人就寢,止啖一枚,則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則甜而膩矣。須擇道地者用之,楓亭是其選也。人問:沁口之香,為美人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