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如其不思,則焉用此心為哉?

糊紙之壁,切忌用板。板幹則裂,板裂而紙碎矣。用木條縱橫作,如圍屏之骨子然。前人製物備用,皆經屢試而後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即是故也。

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經屢試,舍此而另換一物,則紙與糊兩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剛柔之太過,是天生此物以備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於古人,孰知古人於此亦大費辛勤,皆學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此仿伏生藏書於壁之義,大有古風,但所用有不合於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獨不可藏書,以磚土性濕,容易發潮,潮則生蠹,且防朽爛故也。然則古人藏書於壁,殆虛語乎?曰:不然。東南西北,地氣不同,此法止宜於西北,不宜於東南。西北地高而風烈,有穴地數丈而始得泉者,濕從水出,水既不得,濕從何來?即使有極潮之地,而加以極烈之風,未有不返濕為燥者。故壁間藏書,惟燕趙秦晉則可,此外皆應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時開時闔,使受風吹;久閉不開,亦有霾濕生蟲之患。莫妙於空洞其中,止設托板,不立門扇,仿佛書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搖動。此妙製善算,居家必不可無者。予又有壁內藏燈之法,可以養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備兩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貧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輩長夜讀書,燈光射目,最耗元神。

有用瓦燈貯火,留一隙之光,僅照書本,餘皆閉藏於內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無用之地,猶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鑿壁不義,於牆上穴一小孔,置燈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讀我書,是一燈也,而備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於焚膏,較之瓦燈,其利奚止十倍?以贈貧士,可當分財。使予得擁厚資,其不吝亦如是也。

聯匾第四

堂聯齋匾,非有成規。不過前人贈人以言,多則書於卷軸,少則揮諸扇頭;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語一聯,因其太少也,便麵難書,方策不滿,不得已而大書於木。彼受之者,因其堅巨難藏,不便納之笥中,欲舉以示人,又不便出諸懷袖,亦不得已而懸之中堂,使人共見。此當日作始者偶然為之,非有成格定製,畫一而不可移也。詎料一人為之,千人萬人效之,自昔徂今,莫知稍變。

夫禮樂製自聖人,後世莫敢竄易,而殷因夏禮,周因殷禮,尚有損益於其間,矧器玩竹木之微乎?予亦不必大肆更張,但效前人之損益可耳。錮習繁多,不能盡革,姑取齋頭已設者,略陳數則,以例其餘。非欲舉世則而效之,但望同調者各出新裁,其聰明什佰於我。投磚引玉,正不知導出幾許神奇耳。

有詰予者曰:觀子聯匾之製,佳則佳矣,其如掛一漏萬何?由子所為者而類推之,則《博古圖》中,如樽、琴瑟、幾杖、盤盂之屬,無一不可肖像而為之,胡僅以寥寥數則為也?予曰:不然。凡予所為者,不徒取異標新,要皆有所取義。

凡人操觚握管,必先擇地而後書之,如古人種蕉代紙,刻竹留題,冊上揮毫,卷頭染翰,剪桐作詔,選石題詩,是之數者,皆書家固有之物,不過取而予之,非有蛇足於其間也。若不計可否而混用之,則將來牛鬼蛇神無一不備,予其作俑之人乎!○圖中所載諸名筆,係繪圖者勉強肖之,非出其人之手。縮巨為細,自失原神,觀者但會其意可也。

○蕉葉聯

蕉葉題詩,韻事也;狀蕉葉為聯,其事更韻。但可置於平坦貼服之處,壁間門上皆可用之,以之懸柱則不宜,闊大難掩故也。其法先畫蕉葉一張於紙於,授木工以板為之,一樣二扇,一正一反,即不雷同。後付漆工,令其滿灰密布,以防碎裂。漆成後,始書聯句,並畫筋紋。蕉色宜絕,筋色宜黑,字則宜填石黃,始覺陸離可愛,他色皆不稱也。用石黃乳金更妙,全用金字則太俗矣。此匾懸之粉壁,其色更顯,可稱“雪裏芭蕉”。

○此君聯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可須臾離乎?竹之可為器也,自樓閣幾榻之大,以至笥奩杯箸之微,無一不經采取,獨至為聯為匾諸韻事棄而弗錄,豈此君之幸乎?用之請自予始。截竹一筒,剖而為二,外去其青,內鏟其節,磨之極光,務使如鏡,然後書以聯句,令名手鐫之,摻以石青或石綠,即墨字亦可。以雲乎雅,則未有雅於此者;以雲乎儉,亦未有儉於此者。不寧惟是,從來柱上加聯,非板不可,柱圓板方,柱窄板闊,彼此抵牾,勢難貼服,何如以圓合圓,纖毫不謬,有天機湊泊之妙乎?此聯不用銅鉤掛柱,用則多此一物,是為贅瘤。止用銅釘上下二枚,穿眼實釘,勿使動移。其穿眼處,反擇有字處穿之,釘釘後,仍用摻字之色補於釘上,混然一色,不見釘形尤妙。釘蕉葉聯亦然。

○碑文額

三字額,平書者多,間有直書者,勻作兩行。匾用方式,亦偶見之。然皆白地黑字,或青綠字。茲效石刻為之,嵌於粉壁之上,謂之匾額可,謂之碑文亦可。

名雖石,不果用石,用石費多而色不顯,不若以木為之。其色亦不仿墨刻之色,墨刻色暗,而遠視不甚分明。地用墨漆,字填白粉,若是則值既廉,又使觀者耀目。此額惟牆上開門者宜用之,又須風雨不到之處。客之至者,未啟雙扉,先立漆書壁經之下,不待搴帷入室,已知為文士之廬矣。

○手卷額

額身用板,地用白粉,字用石青石綠,或用炭灰代墨,無一不可。與尋常匾式無異,止增圓木二條,綴於額之兩旁,若軸心然。左畫錦紋,以像裝潢之色;右則不宜太工,但像托畫之紙色而已。天然圖卷,絕無穿鑿之痕,製度之善,庸有過於此者乎?眼前景,手頭物,千古無人計及,殊可怪也。

○冊頁匾

用方板四塊,尺寸相同,其後以木綰之。斷而使續,勢取乎曲,然勿太曲。

邊畫錦紋,亦像裝潢之色。止用筆畫,勿用刀鐫,鐫者粗略,反不似筆墨精工;且和油入漆,著色為難,不若畫色之可深可淺,隨取隨得也。字則必用剞劂。各有所宜,混施不可。

○虛白匾

“虛室生白”,古語也。且無事不妙於虛,實則板矣。用薄板之堅者,貼字於上,鏤而空之,若製糖食果餡之木印。務使二麵相通,纖毫無障。其無字處,堅以灰布,漆以退光。俟既成後,貼潔白綿紙一層於字後。木則黑而無澤,字則白而有光,既取玲瓏,又類墨刻,有匾之名,去其跡矣。但此匾不宜混用,擇房舍之內暗外明者置之。若屋後有光,則先穴通其屋,以之向外,不則置於入門之處,使正麵向內。從來屋高門矮,必增橫板一塊於門之上。以此代板,誰曰不佳?

○石光匾

即“虛白”一種,同實而異名。用於磊石成山之地,擇山石偶斷外,以此續之。

亦用薄板一塊,鏤字既成,用漆塗染,與山同色,勿使稍異。其字旁凡有隙地,即以小石初之,粘以生漆,勿使見板。至板之四圍,亦用石補,與山石合成一片,無使有襞衤責之痕,竟似石上留題,為後人鑿穿以存其跡者。字後若無障礙,則使通天,不則亦貼綿紙,取光明而塞障礙。

○秋葉匾

禦溝題紅,千古佳事;取以製匾,亦覺有情。但製紅葉與製綠蕉有異:蕉葉可大,紅葉宜小;匾取其橫,聯妙在是。是亦不可不知也。

山石第五

幽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與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謂無聊之極思也。然能變城市為山林,招飛來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術,假手於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種學問,別是一番智巧。盡有丘壑填胸、煙雲繞筆之韻士,命之畫水題山,頃刻千岩萬壑,及倩磊齋頭片石,其技立窮,似向盲人問道者。故從來疊山名手,俱非能詩善繪之人。見其隨舉一石,顛倒置之,無不蒼古成文,紆回入畫,此正造物之巧於示奇也。譬之扶乩召仙,所題之詩與所判之字,隨手便成法帖,落筆盡是佳詞,詢之召仙術士,尚有不明其義者。若出自工書善詠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詠者使詠,不工書者命書,然後知運動機關,全由神力。其疊山磊石,不用文人韻士,而偏令此輩擅長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之去取為去取。主人雅而喜工,則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則拙而俗者來矣。有費累萬金錢,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崇,為之摹神寫像,以肖其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奚俟察言觀貌,而後識別其人哉?

○大山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難好。予遨遊一生,遍覽名園,從未見有盈畝累丈之山,能無補綴穿鑿之痕,遙望與真山無異者。猶之文章一道,結構全體難,敷陳零段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氣魄勝人,不必句櫛字篦,一望而知為名作。以其先有成局,而後修飾詞華,故粗覽細觀同一致也。若夫間架未立,才自筆生,由前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後幅,是謂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視,不耐遠觀,遠觀則襞衤責縫紉之痕出矣。書畫之理亦然。名流墨跡,懸在中堂,隔尋丈而觀之,不知何者為山,何者為水,何處是亭台樹木,即字之筆畫杳不能辨,而隻覽全幅規模,便足令人稱許。何也?氣魄勝人,而全體章法之不謬也。至於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無成局,猶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然,矧庸匠乎?然則欲累巨石者,將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諸大家複出,以八鬥才人,變為五丁力士,而後可使運斤乎?抑分一座大山為數十座小山,窮年俯視,以藏其拙乎?曰:不難。用以土代石之法,既減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混假山於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於此。累高廣之山,全用碎石,則如百衲僧衣,求一無縫處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觀也。以土間之,則可泯然無跡,且便於種樹。樹根盤固,與石比堅,且樹大葉繁,混然一色,不辨其為誰石誰土。立於真山左右,有能辨為積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論石多石少,亦不必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則是土山帶石,石多則是石山帶土。土石二物原不相離,石山離土,則草木不生,是童山矣。

○小山

小山亦不可無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勝石者,以石可壁立,而土則易崩,必仗石為藩籬故也。外石內土,此從來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於彼,彼通於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謂透也;石上有眼,四麵玲瓏,所謂漏也;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所謂瘦也。

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則不應太甚。若處處有眼,則似窯內燒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閉者矣。塞極而通,偶然一見,始與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頂寬麓窄,根腳一大,雖有美狀,不足觀矣。

石眼忌圓,即有生成之圓者,亦粘碎石於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體。

石紋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紋與粗紋當並一處,細紋與細紋宜在一方,紫碧青紅,各以類聚是也。然分別太甚,至其相懸接壤處,反覺異同,不若隨取隨得,變化從心之為便。至於石性,則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觀,且難持久。石性維何?斜正縱橫之理路是也。

○石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獨不知為峭壁,是可謂葉公之好龍矣。山之為地,非寬不可;壁則挺然直上,有如勁竹孤桐,齋頭但有隙地,皆可為之。且山形曲折,取勢為難,手筆稍庸,便貽大方之誚。壁則無他奇巧,其勢有若累牆,但稍稍紆回出入之,其體嶙峋,仰觀如削,便與窮崖絕壑無異。且山之與壁,其勢相因,又可並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麵為山,背麵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後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車之類;即山之本性亦複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嶄絕其後,故峭壁之設,誠不可已。但壁後忌作平原,令人一覽而盡。須有一物焉蔽之,使座客仰觀不能窮其顛末,斯有萬丈懸岩之勢,而絕壁之名為不虛矣。蔽之者維何?

曰:非亭即屋。或麵壁而居,或負牆而立,但使目與簷齊,不見石丈人之脫巾露頂,則盡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後,或左或右,無一不可,但取其他勢相宜。或原有亭屋,而以此壁代照牆,亦甚便也。

○石洞

假山無論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寬,寬則藉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則以他屋聯之,屋中亦置小石數塊,與此洞若斷若連,是使屋與洞混而為一,雖居屋中,與坐洞中無異矣。洞中宜空少許,貯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聲從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謂真居幽穀者,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

貧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無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時時坐臥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若謂如拳之石亦須錢買,則此物亦能效用於人,豈徒為觀瞻而設?使其平而可坐,則與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則與欄杆並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爐茗具,則又可代幾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於露處,則省他物運動之勞,使得久而不壞,名雖石也,而實則器矣。且搗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費;石雖無用,獨不可作搗衣之砧乎?王子猷勸人種竹,予複勸人立石;有此君不可無此丈。同一不急之務,而好為是諄諄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當醫,與施藥餌濟人,同一婆心之自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