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了十幾聲還是沒有回應,這時隔壁有人罵道:“叫你個頭,煩死了,給我滾!”
文貴像抓著了救命草:“我是阿富的朋友,老弟,別煩躁!”
“你是阿富的朋友,也不要影響我休息。”
又有人提醒道:“好了好了,棚子那麼簡陋,伸手進去撥一下閂門就開了。”
文貴一弄,果然開了門。文貴走進去,摸黑拈了一條大漢的耳朵:“阿富,你死了是不是?!”
這大漢猛地坐起,喝道:“誰?吃多了哇?”
文貴幹咳一聲:“別嚷,是我,快把燈點了,這鬼地方比棺村裏還黑。”對方聽出是文貴的聲音,口氣緩和了,但仍帶著幾分不悅,一邊打嗬欠、一邊點燈:“阿貴,深更半夜的跑這裏來幹嗎?”
文貴道:“別急,我等會慢慢跟你說。”
燈亮了,隻見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坐在木頭搭成的床沿揉眼睛,文貴回頭對門外叫道:“阿南、香珠快進來。”
大漢一眼看見如花似玉的香珠,頓時來了精神,附著文貴耳朵:“喂,你做人販生意了?”
文貴大聲道:“販你個頭,人家阿南是我的朋友,這位是他的女兒,也是我的侄女!我警告你別打歪主意!”
大漢搔著頭,尷尬地傻笑,樣子十分憨厚,一點也不像好色之徒。
文貴指著大漢向何南父女介紹:“他就是鍾盛富,我內人的第三個丈夫,可能你們都聽黃醜蓮說過了,不用多說,已經是熟人了。我這位朋友最大的特強是一次能扛三百五十斤重的貨物,全灣仔碼頭數他力氣最大。今後阿南有什麼力氣活找他準沒錯。”
鍾盛富衝著何南父女傻笑,算是打招呼。
文貴見香珠不自在,認真說:“阿珠不要怕,我剛才是開玩笑的。這位阿富有色心沒色膽,從沒對女人非過禮,阿富是不是?”
鍾盛富在漂亮女人麵前很靦腆,搔著頭:“我這裏沒有吃的,這麼晚了,沒處買。”
南叔道:“已經吵醒你,怪不好意思的,我們都不餓。”
阿富見他們都有倦意,道:“那就休息吧,我去隔壁找個床搭鋪。”說著,貓著腰鑽了出去,接著隔壁傳來開門聲及阿富的吼叫聲:“睡進一點,我來客人了!”
文貴關上門,得意地望著南叔:“怎麼樣,我還行吧?”
南叔:“你行,臉皮很厚。”
文貴:“不多說了,睡覺,你們父女倆睡一頭,我睡一頭。”身子一沾床,馬上呼呼入夢。
南叔望著女兒,香珠道:“爹,你累了,不要管我,進去睡吧,我在外麵坐一會就行了。”
南叔搖著頭,無奈地鑽入帳內睡覺。
香珠一心惦念著母親,毫無睡意,自小和母親相依為命,從沒離開過一晚。想著如果母親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著阿威武功高超,或許可以救出母親……這時她恨自己是女兒,按家族規矩,女孩不能練武功,要不自己可以去救母親……小時候,每天早晚,村裏的男孩子都排在祠堂門口麻石鋪成的演武場上由族裏請來的武師教練,一招一式,一個個虎虎生威,香珠遠遠望著,羨慕死了。
香珠家姓何,跟陳姓是世交,因人丁不旺,所以沒有祠堂,寄住在陳家,村裏人都不把他們當外人看待。
香珠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待醒來,天已大亮,身上多披了一件衣,認得是父親的上衣。
一會鍾盛富從隔壁過來,看上去似乎沒睡醒。
鍾盛富是一個魯莽漢子,出生在九龍天星碼頭,祖籍清遠,那裏是個窮地方,出得最多的是挑夫和苦力,鍾盛富秉承了祖上的血統,自小力大無窮,吃糙米爛菜也長成了五大三粗的身體,隻是頭腦少根弦,為人正直仗義,很容易被人利用,在天星碼頭扛貨的時候幫助朋友打架失手打死了人,才逃到灣仔碼頭來謀生。
憑著自己一身牛力,鍾盛富不信什麼武功,認為隻要力氣大,走遍天下都不怕,其間逢過不少所謂的武林高手,據他自己說,除了有一次被人打倒在地上,很少吃驚虧。
碼頭工人的生活很艱苦,一早起床在工棚外用磚塊架鍋燒飯,幹活的時候一個個光著膀子,幾百斤的貨壓在背上,像背著一座沉重的大山,令人不忍卒睹。
鍾盛富站在棚外用砍刀劈著破舊的箱板生火做飯。太陽在天上照,灶火在下麵烤,蒸得他的背梁和胸堂冒汗不止,汗珠映著陽光、火光,整個身子像一隻油汪汪的烤鵝……鍾盛富做了一大鍋飯,足有五、六斤米,碼頭工人一頓能吃兩三斤米飯。今天,他特意割了肉、沽了酒。
吃飯時,文貴才醒來,眨巴著腥鬆的眼睛,鍾盛富在門口拉住他:“喂,我昨天忘了問你,阿蓮好不好?”
文貴不耐煩:“你這般掂念她幹脆要回來算了,我也懶得背著一個包袱。”
鍾盛富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該好好待她,她太可憐了,好容易碰上你這麼個命硬不怕克的男人。”
文貴說:“我告訴你,現在我的命也硬不過她了,很快就會死呢。”
鍾盛富不解地望著文貴。
“你不信?昨晚深更半夜的我來找你幹嗎?我又不是癲子。”
鍾盛富說:“什麼事這麼嚴重。”
文貴於是把被彭昆追殺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歎道:“以前從來沒人說要殺我,自從娶了阿蓮,麻煩也就來了,有次半夜起床上廁所就遇上毒蛇,還有次在馬路上差點被車撞死。還有——”鍾盛富:“我以前好象沒聽你說過這些。”
文貴道:“你想什麼事都知道是不是?連我跟她上床的細節也得告訴你?我們打死了梁再堂、彭昆,姓梁的是有錢人,是太平紳士,人命關天一旦被抓住了,我哪裏還有命?所以呢,阿蓮的命是太硬了,連我也克,你替我想想,如果沒有她,我就不會去筲箕灣租房住,不去筲箕灣就成不了阿南的鄰居,不是阿南的鄰居阿祥、阿威就不會從我房子裏逃命,那麼,不管他們打死誰,就算打死了港督也與我無關,你說對還是不對?”
鍾盛富想想有道理,嘴上卻說:“不過,你還是逃脫了嘛,你總不會蠢到去投案自首吧。”
文貴:“人是逃脫了,可是要我躲到哪裏去?”
鍾盛富不知是圈套:“你不是躲到這裏來了?”
文貴一拍巴掌:“這話可是你親口說的,那我就不客氣了,以後我們就長期躲在這裏了,按理呢,我也沒讓你白養,試想,如果當初不是我把阿蓮娶走替你擋了災,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鍾盛富額上的青筋暴起:“你烏鴉嘴,瞎說!”
文貴:“我沒瞎說,你以為你是鐵打的?扛著貨一失足跌下去,一條鯊魚遊過來一口就吞了。”
鍾盛富:“你放屁,鯊魚根本不會來碼頭!”
文貴道:“鯊魚偏會來碼頭,碼頭人多,好覓食,你以為鯊魚很蠢?”南叔見他倆越爭越離譜,勸道:“不要吵了,快吃飯,人家阿富要去幹活,我們也要去市場跟威仔接頭。”
鍾盛富嘬了文貴一口,手裏端著一大盆飯吃了起來。
上午,何南讓文貴與香珠呆在工棚裏,一個人去菜市場找陳百威,果然接上了頭,兩人一路回灣仔碼頭。
香珠見沒有母親的下落,急得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說:“萬一媽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保南勸道:“你年紀輕輕,怎麼可以跟你媽比呢?你放心,你媽會沒事的。”
香珠哭道:“祥哥要在就好了,他肯定可以找到媽。”
陳百威心底湧起醋意:“我昨晚是太累了,若精神好,肯定也能找到,阿珠,你應該相信我,我不會比祥哥差。”
香珠抹著淚:“你一定要救回我媽。”
陳百威點頭,他暗下決心要討好阿珠。他有個秘密,心裏一直戀著香珠,必須想辦法贏得她的芳心。
陳百威夜晚要去梁府打探南嬸下落,白天就在鍾盛富工棚裏睡覺,養足精神。
吃晚飯時,文貴向鍾盛富介紹陳百威。阿富開始還客氣,當文貴說陳百威是“武林高手”,臉就拉了下來:“我最不信什麼武林高手,古書上說什麼薛平貴、關雲長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們打得過今天的洋槍洋炮?什麼鳥武功,有力氣就是武功。”
文貴是個最善牽牛相鬥的角色,挑唆道:“你倆個不妨比試比試,分個高底出來。”
鍾盛富果真就脫下衣服赤膊上陣嚷著要幹,陳百威想著晚上要去梁府,不能消耗體力,加之也不屑跟一個粗鄙之人計較,拱手道:“小弟認輸了。”
鍾盛富十分得意:“怎麼樣,阿貴?”
文貴知道陳百威的心思:“你得意什麼,人家不屑跟你計較。”
陳百威害怕挑起鍾盛富的火氣,忙道:“阿富別信他,我真的認輸了。”
鍾盛富拍著陳百威的肩:“夠意思,我就認你這個朋友,今後如果有人敢欺侮你,來灣仔碼頭找阿富準沒錯,弟兄們都聽我的!”
陳百威點了點頭。
夜晚八、九點鍾,陳百威辭別眾人去尋找南嬸,臨行,香珠送他,陳百威深情地望著她,到了無人處,大膽表示:“阿珠,我知道祥哥也喜歡你,但我絕不會放棄,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找到你媽的。”說完,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農曆5月29日的夜灰蒙蒙,來港之前這裏下了很久的綿綿細雨。陳百威步行到繁燈閃爍的鬧區叫了一輛人力車直奔水坑口。
到梁府附近,陳百威把衣服脫下揉皺,又在垃圾堆裏故意沾了灰,把頭發蓬亂,臉上抹成黑色,撿了個半邊破碗、一條打狗棍,裝成要飯的叫化在梁家圍牆腳下倦做一團。
那條大狼狗眼尖,看到人就叫,陳百威想起這條狗是心腹之患,不除去它定難成事,但隔著鐵棚欄又不好下手。
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是倦縮著不動,這一招果然靈驗,狼狗適應之後就不再吠叫,坐下來吐著舌頭緊盯著陳百威。
雙方對峙了十來分鍾,狼狗確認對方沒有歹意,便放鬆警惕,在天井裏來回踱步。
一會狼狗又叫,這回它不是叫陳百威,街那邊傳來竹板聲,原來是位賣米糕的小販過來了。
小販路過身邊,陳百威叫道:“可憐可憐,我三天沒吃東西了。”同時,手拉住了米糕擔。
小販叱道:“去、去、去!”
陳百威放下的同時,隨手取下來一大塊米糕。
小販遠去,狼狗停止吠叫,陳百威撕下米糕一邊向狗做鬼臉,一邊大吃大嚼起來。
狼狗看得饞了,一邊添嘴,一邊搖尾巴。
陳百威輕輕地吹了聲口哨,撕下一小塊丟了過去,狼狗吃完又望著陳百威,陳百威又丟去一塊……如此五六次,陳百威把狗引到身邊,不再丟了,幹脆用手一塊一塊撕下直接喂……狼狗不再有戒備心,把陳百威當成了朋友。陳百威拭探用雙手捧了狗的頭,感到在欄內不好使勁,又用米糕逗引狗把整個頭伸出了柵欄,冷不防被陳百威卡住連叫一聲都來不及便四隻腿亂蹬……約十幾分鍾,陳百威感到力氣都使盡,狗也張開嘴白沫長流……此時梁府上下都在屋裏忙碌都不曾注意外麵。陳百威喘息片刻,因擔心拖久了有人出來,便縱身越過柵欄把狗藏至無人注意的後花園,準備梁府人就寢後再想辦法逐個房間尋找南嬸的下落。
後花園由石欄杆和冬青樹圈成方塊形的布局,每一小方塊內種值各種花卉,地上是綠絨絨的草坪,既利於隱蔽又幹淨。
聽到廚房裏有人在說話,陳百威心想:這樣黑燈瞎火漫無目標救人總不是個辦法,不妨去廚房外偷聽,或許可以得到一些消息。陳百威躡手躡腳走近廚房,背貼著牆偷聽裏邊的人說話。
燒火丫頭說:“‘黑仔’這麼久還沒進來,是不是你把門關了它進不來?”
陳百威估計“黑仔”就是那條全身黑毛的狼狗。廚子道:“門沒關,大概是剛才舔我的腳被我砸了一鍋鏟惹它生氣了。”
燒火丫頭:“難怪呢,狗跟人一樣,也有自尊心的,你砸它幹嗎?”
廚子:“我的腳最不喜歡別人動,癢酥酥的,據老輩人說,怕搔癢癢的人最心痛老婆,所以我勸你嫁我最好。”
燒火丫頭氣道:“嫁你個頭,再說我一撥火棍打死你。”
靜了一會,又是廚子的聲音:“好了,準備給老爺送飯去,去晚了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