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北望故土(1 / 3)

好日子總是逝去得快,也少了刺激、驚險供人追憶的傳奇故事。

香港江湖由陳百威、彭昆、莫啟青三足鼎立的局勢自省港大罷工以後一直延續下來。

金文泰自1925年接替司徒撥擔任港督,執政期間頗有建樹,興建了九龍和瑪麗兩所醫院,啟德機場亦修建成功。此外,金文泰對香港的“妹仔”問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雖然第八任港督軒尼詩曾為鏟除這種極不人道的習俗做過努力,但由於女童工在華人家庭中甚受歡迎,因此不少人總是想方設法拐賣“妹仔”使這問題屢禁不止。本世紀初,家庭女童工已引起了香港社會各界人士的反對。1927年,中國國民政府頒布一項法令宣布廢除所有中國境內的女童工契約,恢複“妹仔”的人身自由,金文泰從中受到鼓勵,下令要求境內現有的“妹仔”注冊登記。政府用法律的約束確保她們今後的人身自由。

1930年7月,金文泰在英國政府的一片讚揚聲中,懷著對香港的複雜情懷離開了香港。

接替金文泰的港督皮爾運氣不佳,一上任便碰上了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港幣大貶值,為了應付困難,將用於興建新港督府的二百萬港元經費挪為他用。此外還大量裁退歐洲職員,改用工資低廉的當地華人或亞洲人。

總之,五年的任期內,皮爾是在掙紮中度過的。

接著19任港督是郝德傑。

在郝德傑赴港任職之前,他已經在馬來西亞工作了28個年頭,馬來西亞早已成為他的政治生命、殖民事業發展的根據地。無論何種原因將他外調,都是他從感情上或是政治利益上所不能接受的,畢竟馬來西亞已經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

但作為英國女王海外殖民地的全權代表,君命不可違,1935年12月12日,郝德傑帶著十二分不情願的心情從馬來西亞來到香港接替皮爾。

他的政治感覺很難一下子從馬來西亞回到現實中的香港。他說:“在香港的時間裏,我幾乎每天都在想念著馬來西亞的一切,總想找個機會回去看一看,調查一下我曾經安排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好像我仍然是馬來西亞行政專員,隻是臨時外出而已,我相信英女王隻是讓我暫時代理這裏的總督職權,不日我將回到馬來西亞去。在港期間,我甚至同我在馬來西亞的朋友保持著在外人看來很不尋常的聯係。”

在這種心態下,郝德傑並沒有給香港百姓帶來什麼業績,於1937年4月16日離開香港告老還鄉,連回歸馬來西亞的夢也破滅了。

1937年10月28日,第二十任港督羅富國抵達香港,宣誓就任。

人們習慣注意身邊的事物,而不願去關心東半球殺人或西半球放火。日本人在大陸與中國人作戰本羅富國就任期間就開始的了,香港各堂口的首腦們隻在茶餘飯後偶爾談及,並沒有往深處關注。

直至有一天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大陸各界名流及有錢人蜂湧而入香港時,各幫會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這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年屆四十的陳百威在半山區別墅午睡醒來,不見了身邊的黃小妮,皺了皺眉,從席夢思下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一縷花香撲鼻而來——那是花園裏幾叢異國菊花散發出來的。

陳百威伸展了四肢,見傭人肥妞從門外經過,問道:“阿肥,太太回來沒有?”

肥妞是黃小妮的越南同鄉,因長得醜,被賣給香港一富人家做女傭,受盡了主人的虐待、折磨,後來黃小妮做了陳百威的二房,便救她出來一直留在身邊當差。

肥妞見問她,停下來答道:“沒有回來,他沒給你打電話嗎?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陳百威見阿肥站著不動,揮揮手:“忙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洗漱畢,陳百威穿好衣服來到廳裏,早有丫環泡好茶、備了當天的報紙。報紙上刊登的消息是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日本部隊勢如破竹。蔣介石準備選擇重慶做為“陪都”。

第二頁刊有大陸文化名士柳亞子、茅盾等人赴港的消息。

昨天的報紙刊登了大陸著名影星胡蝶赴港的消息,令黃小妮興奮異常,立即打電話去報社詢問確切的住址,並得到了電話號碼。

黃小妮對胡蝶不亞於一位幫會弟子對堂主的崇拜。香港佳荷公司曾引進過大陸的不少片子,其中就有胡蝶主演的《啼笑姻緣》、《火燒紅蓮寺》、《自由之神》。黃小妮為胡蝶精湛的演技,漂亮的外貌折服傾倒。很早以前,她就有了要與胡蝶結識的念頭,隻是一個在上海、一個在香港,一直沒有機緣。如今這一場戰爭給她創造了機會。

昨晚,黃小妮一連給胡蝶打了六七次電話都占線,打通後,黃小妮通報了丈夫的名字,對方表現得十分的熱情,說好第二天見麵。

黃小妮興奮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駕著雪佛萊拜會胡蝶去了。胡蝶住朋友家裏,地址在軒尼詩道70號。

陳百威對胡蝶的到來也很感興趣。她這一來自然少不得幹她的老本行,如果能拉到自己旗下的“佳荷”電影公司拍片,絕對能賺一筆大錢,佳荷公司也會名聲鵲起。但目前香港的電影製片公司有好幾家,都盯著胡蝶這棵搖錢樹,其中彭昆旗下的“美的公司”肯定會不擇手段地爭取她。因此,陳百威支持黃小妮和她接觸。現在已經是下午,還不見她人回來,不知她們談得如何了。

陳百威看完幾則新聞,感到淡而無味,喝了懷茶,準備去花園看看那幾叢炫麗的菊花。

身穿背帶式西褲、紡綢內衣的陳百威踏著由雨花石鋪就的花園小徑來到菊園,他明知道聞花香隔著距離要比在近處好,此時他隻是想過來散步。

菊園旁邊是噴水魚池,一群色彩豔麗的金魚見人來了倉惶逃往假山裏,樣子憨態可掬……外麵傳來汽車爬坡的引擎聲,陳百威卻步抬頭,是黃小妮的雪佛萊駛上來了。

雖然心裏極想盡快知道妻子與胡蝶交往的結果,為了保持男子漢沉穩的風度,陳百威還是毫不在意地走回廳裏,躺在沙發上用一張報紙擋在前麵。黃小妮進來時一把奪去手中報紙,一屁股坐陳百威身旁,臉上再也沒有昨晚的興奮。

“怎麼啦,誰惹你了?”

“阿威,”黃小妮開口說道,“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胡蝶請到佳荷來。”

“這跟你不高興有關係?”

“是的,我去之前,美的公司已經有人在遊說,說是要給胡蝶很高片酬。”

陳百威這下不再保持紳士風度了,挺起腰問道:“是誰出麵?”

“彭昆。”

“胡蝶答應沒有?”

“還沒有,彭昆很能纏,一張巧嘴可以把死人說活,我擔心胡蝶禁不住。”

陳百威歎了一口長氣,說道:“胡蝶還沒有答應下來,說明她還是有主見的。”

黃小妮撇撇嘴,說:“不見得,據我看,她對香港不熟,談不上有什麼主見,我覺得她幹什麼都聽她朋友的。”

“她朋友是誰?”陳百威準備點煙也停了下來。

“她住房的主人。”

“主人總得有名字吧?”

黃小妮偏著頭做挖空心思狀:“好像也是從大陸過來沒多久的,在軒尼詩道70號買了一棟樓,準備在香港立足下來……也是開堂口的,名字嘛……”

黃小妮正想不起來,一馬仔入報:“堂主,文軍師求見。”

“請他進來。”

一會文貴進來。此時的文貴已六十歲年紀,臉上沒肉,雙眼布滿血絲,留一口花白山羊胡,長袍馬褂,戴一副老花眼鏡。在陳百威夫婦對麵坐定,幹咳一聲,說道:“最近有一個很重要的情報,不知堂主聽說沒有。杜月笙來港——”

“啊呀,想起來了!胡蝶的朋友就叫杜月笙,文軍師,你是怎麼知道的?”黃小妮突然打斷文貴的話,像發現大秘密似的。

陳百威皺了皺眉頭,十分不悅道:“阿妮,我們男人議事不要打叉,進房裏去!”

黃小妮嘟著嘴不情願離去了,廳裏就剩下陳百威、文貴。

“說,這回杜月笙到香港來幹什麼?”

“準備在這裏開拓青幫地盤。”

陳百威驚得張開了嘴巴,很久才回過神來,歎道:“從此香港江湖又不得平靜矣!”

“我也是這麼想,目下中國大陸所有幫會,就屬杜月笙的名氣大,在上海,連王亞樵、黃金榮、張嘯林都鬥不過他,如今他要來香港拓展勢力,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

“他住在哪裏?”

“軒尼詩道70號。”

“那不是胡蝶住的地點麼,他和胡蝶是什麼關係?”

文貴笑道:“堂主怎麼就糊塗了?杜月笙是上海皇帝,胡蝶是上海土生土長的中國電影皇後,沒有杜月笙的捧場,她紅得起來嗎?”

陳百威拍著腦門:“我真是急糊塗了。”

“不光我們急,一聽說杜月笙要過來,誰都急,我今天派人去附近打聽了,姓杜的在軒尼詩道買下了一棟全樓,準備做為前期基地。帶來的手下也開始四處活動,熟悉地形。估計過一段時間就會增加人員,大展拳腳,我建議趁早把他們鏟除在萌芽階段,否則後患無窮。”

陳百威手托下巴,沉默不語。

“堂主,青幫壓境事關重大,一定要做決定!”

有頃,陳百威道:“這事不宜操之過急,目前杜月笙徒眾過萬,上有蔣介石的支持,更兼特務頭子戴笠是他的生死之交……戴笠,你知道他是誰嗎?”

“知道。”文貴點頭,“有人說他是中國的希姆萊,也有人說他是殺人魔王。我還聽說杜月笙到香港,還有一半原因是受戴笠之托為軍統在香港拓展地盤,做為一個聯絡內地的情報中心,而且還派了一個叫王新衡的特務頭子任香港聯絡站站長。”

“王新衡這個名字我聽說了,原是軍統特務處西安站的頭目,因為西安事變前對張學良的行動一點察覺也沒有,事後追究責任——按理是站長、區長馬誌超、江雄風負責的,因這兩個人後台硬,戴笠不敢動,隻好拿王新衡開刀,抓在牢裏關了兩個月。王新衡想不通,不服,戴笠知道了又下令關四個月,問他服不服,不服的話再關六個月。到了蔣介石決定抗日時,戴笠估計將來香港會成為情報的樞紐中心,才把王新衡派過來,算對他代人受過的一點補償。”

文貴笑道:“我已經老眼昏花,好多事情都隻是一知半解,還是堂主知道的詳細,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這就叫取長補短,比如杜月笙過來了我還是聽你說的。實不相瞞,我與王新衡早有了交往。他在九龍、香港都有聯絡處,香港的聯絡處在高街6號。”

文貴道:“高街6號離這裏不遠嘛。”

陳百威點頭:“正是。實際上軒尼詩道70號是王新衡給戴笠買的,現在杜月笙住在那裏可見青幫與軍統關係之非同尋常。”

“青幫本身實力就了不得,如今再加上軍統的支持,這如何是好?”

陳百威沉思,說道:“我們先不要與他發生衝突,隻派人在暗中注意,看看他們的動向如何,香港堂口這麼多,他初來乍到也不敢太張揚的,畢竟我們是地頭蛇,占了優勢。”

這時黃小妮從房裏出來,倚著門:“你們還有完沒完?”

文貴明白這話是衝他來的,起身告辭。

文貴離去,黃小妮就倚在陳百威的肩上:“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陳百威還在思考如何對付青幫壓境的問題,嘴裏“嗯嗯”著,表示在聽。

“我有個設想,請人寫個劇本與胡蝶聯訣演一部電影。我想我的表演天賦還是有的,主要是缺少名人的扶植,這事一旦辦成,我也能沾著胡蝶的光提高知名度。”

陳百威說道:“你何不邀請胡蝶來我們家做客?”

“請了,”黃小妮說,“你以為我很笨嗎?”

“她答應沒有?”

“哪有這麼容易。人家是國際影星,才剛剛認識她就隨便答應了?”

陳百威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不過,她也不會一口就回絕吧?”

“她說剛從內地過來,很疲憊,連行李都沒取出來,暫時謝絕所有的約會。”

“她的那位朋友和你見過麵麼?”

“你問的是杜月笙?”

“正是他。”陳百威咽了口口水。

“哎呀,我差點忘了,那位杜月笙對你可感興趣了,纏著我問你有什麼愛好,近來做什麼生意。胡蝶每和我說什麼話都要去征求他的意見,我看他們倆人的關係……”

“你怎麼回答他的?”

“當然是如實說,要爭取胡蝶,不如由你出麵與杜月笙接觸,隻要他肯幫忙,這事就成了。”

陳百威覺得有理,想了想說:“不如這樣,我們籌辦一個大舞會,邀請杜月笙、胡蝶一起參加。”

黃小妮拍著巴掌:“這是個好主意。邀請他兩個還不夠,另倆人是非請不可的。”

“誰?”

“一個是胡蝶的老公潘有聲,另一位是胡蝶的好朋友張素貞。”

“當然是一起請,包括軍統特務王新衡也要請。”陳百威道。

黃小妮撲閃著一對大眼睛望著陳百威:“潘有聲跟張素貞這兩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我知道。”陳百威說。

“當初他與胡蝶結婚的排場全上海無人不知,隻怕比你和香珠的婚禮還體麵。”

陳百威被觸到痛處,拉下臉來。黃小妮自知說走了嘴,忙把話題叉開:“那位張素貞更了得,是當代巾幗英雄。‘8·13’鬆滬戰役打響後,大隊大隊的日軍從金山衛登陸,中國軍隊全線撤退,不少高級將領風聲鶴唳,一路潰敗。為了掩護主力軍撤出上海,最後隻留下88師的524團死守上海最後陣地——閘北‘四行倉庫’……四麵是日本十幾萬部隊,524團的800將士孤軍奮戰……,當他們彈盡糧絕的時候,任何外援都無法進入,這時,張素貞衝過重重封鎖線,向將士們獻旗……”

說到此處,黃小妮淚流滿麵,激動地說:“我雖是越南人,但還是被張素貞的英勇壯舉所感動,如果一個民族都像他們那樣,任何勢力都無所畏懼,那麼——”

“那麼今天的香港就不會是英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了。”陳百威接過話說。“正是如此。”黃小妮仍沉浸在激動裏。

陳百威亦受到感染,讓身子靠在沙發上,稍平靜一點之後,說:“我們何不就拍一部《向八百孤軍獻旗》的電影?”

黃小妮仿然大悟:“對呀,我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

陳百威站起來,在書案上撥動電話。

“你找誰?”

陳百威對著已經通話的話筒說:“黃導演嗎,我是陳百威,我在半山區別墅,有點急事找你。”

現在,陳百威有了一個大的設想。借拍《向八百孤軍獻旗》一方麵是弘揚民族正氣。在這個大的前題下與杜月笙、軍統、胡蝶交往,出發點就大不一樣了,隻要稍有民族正義感的人都不會拒絕參與。

半個小時後,導演黃捷板來到,一聽到堂主的建議十分興奮。說他目前正在策劃寫一個反映抗日的劇本,正苦幹找不到合適的素材。

“這就叫踏破鐵腳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陳百威笑道:“其實我也是經黃小妮提醒才來了靈感。”

黃捷板搓著手:“太好了,我正要采訪她,這樣編出來的故事更有真實性。我們佳荷公司這些無法走向世界,主要是缺乏這種很有價值的生活原型,比如當初的《江湖風雲》在事實基礎上加工,就取得了成功。”

陳百威見黃捷板十分得意的樣子,皺眉道:“黃導演,有句話我說出來希望你不要有什麼想法。”

黃捷板心裏打了個突,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好話,嘴裏還是說道:“堂主隻管說,我絕對不會有想法。”

陳百威把一支還有半截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掐滅,說:“我覺得你拍的電影無法走向世界主要原因還是題材問題。說穿了你的藝術功底還是淺了些。”

黃捷板臉上一熱,尷尬非常。

“當然,”陳百威說,“這也是情有可諒的,導演不可能都是全才,自從我看了《啼笑姻緣》,就發現人家的故事很吸引人,情節一環扣一環,峰回路轉,出人意料而又合情合理……難怪別人容易打響,相比起來,你的電影隻有細節,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我建議要在香港境內找一個像張恨水那樣會編故事的編劇,否則佳荷公司將永遠不會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