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的家主章二公子,原本姓秦,夫人丁氏,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乳名喚作六六。
他們從京城而來,在文溪鎮定居。一行數十人在丁氏的指揮下井井有條,很快就將新家布置打掃好了。
夜晚,章家沒有起灶,而是由新上任的管家在鎮上最大的酒樓裏訂了幾桌菜,送到章府。闔府上下在廳堂用晚餐。
年輕貌美的女主人丁氏笑道:“一路行來多虧各位了,以後咱們就在這兒住下啦……”
她說著有些哽咽。
眾人盡皆沉默。是的,他們這一行人,以後就要在普通的小鎮上安家落戶了。
夜裏,丁氏腦袋枕在丈夫胸口:“真沒想到,咱們有一天會來這裏。”她手裏拿著一綹丈夫的頭發,笑道:“跟做夢一樣。以前還能叫你秦郎,難道以後要叫你章郎麼?”
她明顯感覺到腦袋下麵丈夫的身體微微一僵,她忍不住嗤嗤一笑。
“以前也沒叫過我秦郎。”秦璋低聲道。
他們成婚以後,她一直稱他為殿下。後來他們居於京城別院,她對他也沒什麼新稱呼,有話直接就說了。
今夜提起稱呼,秦璋忽然有了興致。他想了想:“我初時叫你玉兒,後來叫你阿玉。可你……”
他們是夫妻,他隻說了這麼半句,丁如玉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何必這般麻煩,我叫你相公,你叫我夫人就是了。”
這是最尋常的,也是最不容易出錯的。至於“章郎”,那聽著實在是太像蟑螂了。
秦璋“嗯”了一聲,對她的提議並不反對。他在心裏暗歎一聲,他們終究還是和天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般了。
其實,當初在東宮大婚,秦璋隱約能察覺到他的新婚妻子對他似是不大親近。——是的,那時候的她,是一個端莊大方的太子妃,兩人相敬如賓,卻不怎麼親近。
成婚兩載,日夜朝夕相處,他努力盡好一個丈夫的的本分,尊重她,嗬護她,照顧她。除了沒有子嗣,他們可以說是非常完美的儲君夫婦。
那時他自忖還年輕,肯定不用擔心子嗣問題,但是周圍的各方勢力已經看不下去。
他的母後從旁敲側擊到直接言明,要給他身邊塞人,要給他側妃。其餘人等亦是不停地暗示自家有女,可送往東宮。
那個時候,他是眾人眼中未來的天子,女兒進了東宮,就意味著會是將來的妃嬪。
弘啟十七年,阿玉被發現有了身孕。然而這一年緊接著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太皇太後被刺、皇帝病倒、陶皇後被廢、陶家被抓……
身為儲君的秦璋,也被皇帝賜了一杯毒酒。
喝下那杯酒的時候,他真的以為他會就此喪命。那時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身懷六甲的妻子……
他們都還活著,他們有了六六,他們離開京城要在江南小鎮定居。
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夢一樣。夢中潮起潮落,幾場大戲早已謝幕,幸運的是,他們一家三口都還好好活著。
一路奔波,今日又終於安定下來。丁如玉換了個姿勢,倚在丈夫懷裏,咕咕噥噥,竊竊私語。——這是她過去很少做的,今夜的她前所未有的放鬆。
她到底是累得很了,眼皮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沉沉睡去。
秦璋在黑夜裏凝視著自己的妻子,內心一片柔軟。
月光透過紗窗影影綽綽灑進來一些,他忽然低了頭,吻上了妻子的臉頰。
丁如玉咕噥了一聲,依舊沉沉睡著。
文溪鎮上的人很快發現,新來的章姓人家,不但有錢,還極和善。年輕的章老爺不知何時開始坐帳收徒,教人讀書,而章太太卻在鎮上開了一家書肆。
聽聞這個消息,祁澈頗為歡喜。他試著在母親麵前暗暗地為章家說話:“娘,你看,章家是好人家,是讀書人。”
母親蔡三娘常常念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三遷”之類,隻同意他去找孫秀才請教功課,不喜歡他跟後街張屠戶家的小四子玩兒。
他對章家有種莫名的好感,可是母親卻說章家“非富即貴”,不能接觸。他不管章家究竟是富是貴,他就是認準了章家是好人家。
蔡三娘沒有理他。但是在章家私塾的孩子越來越多時,蔡三娘咬了咬牙,帶著自己繡了四個多月的屏風和兒子敲開了章家的大門。
將他們母子帶進去的丫鬟看著年歲不大,然而極有精神。蔡三娘暗暗打量著她,從衣衫到氣勢,心裏的不安也越來越重。
他們母子被請到了廳堂裏,有人為他們奉上了茶水。等了約莫有一刻鍾的時間,才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道:“真是對不住,教你們久等了。方才有些事,脫不開身。”
蔡三娘回頭,看向來人,不由地愣了愣。
那是一個端莊美貌的少婦,瞧著也就二十左右的年歲。她款步行來,似是帶著若有若無的香風。
蔡三娘忽然低下頭,將自己赭石色的繡鞋藏到了裙底。她推一推自己的兒子:“是這樣的,章夫人。這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六歲了,我給開的蒙,可我識字有限,再多的,也教不了他……”
丁如玉聞言會意,她笑一笑:“令郎是想進私塾麼?等我家相公回來,帶上令郎去見一見他就是了。”她說著又看向祁澈:“讀過什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