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上下流頭舟船各按遠近互讓,有時因為纖道費力多險,各不相下,當時強人不過,恐毀舟船,忍氣讓開,但事後鬧成械鬥,禁忌更多。兩村相去二十餘裏,另有山徑可繞,比較易走。纖道壁立數切,怒濤如雪,灘聲如雷,高危險峻,稍一失慎,立墜深淵。沒走過的,上去便覺心驚目眩,哪能舉步。崖勢高低錯落,上下艱難,除纖夫日常走慣外,輕易無人由此通行。每…幫纖夫中各有一個深悉地理禁忌的纖頭,手持木梆在前領路,按照梆聲急徐,指揮進止快慢。
那纖頭隔老遠望見二女走來,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開。偏生所行正當全程中最費力關頭,眾聲呐喊如潮,二女隻見前行一人縱躍叫跳,以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萬想不到是向自己喝罵。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塊崖石遮住,雙方都看不見。石側恰又有一條山徑,一方不知就裏,一方以為聞聲必已躲向另一小徑,誰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麵,雙方忽然迎麵相遇。行纖路遇婦女,本是當地大忌。這類終年拿生命血汗負苦謀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來就沒好氣。當這要緊費力時節,突觸大忌,並將去路擋住,勢子又稍緩不得,如何不怒。幫頭首先發急,才見人影,通沒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聾了麼?還不快滾回去,老子就把你們丟到江裏去喂魚了。”那幫纖夫本在俯身貼地,力爭上遊。中有兩個聞聲抬頭,見是兩個女子,立即厲聲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還不打她們?”總算幫頭年老,較多經曆,話罵出口,已看清二女氣度衣著不類常人,沒敢上前動手。一麵敲梆,一麵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們衝你們下水莫怪。”
二子見對方才一照麵便開口罵人,也是有氣,靈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們家的,為何出口傷人?不看你們勞苦可憐,叫你們知道厲害。”說時,二女仍往前走,並未停步。頭排兩名纖夫見二女越發走近,憤怒已極,連喘帶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臉,我們衝她們下去。”後幾排跟著響應,齊聲猛噪,猛一奮力,直朝二女衝來。
靈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與下愚一般見識?路又奇險,一動手必定傷人。原想數說幾句,走臨切近,再由眾人頭上飛過,不去理他們。彩蓉卻看出這幫纖夫隻是粗野,並非惡人,心想問他們何故如此。纖夫已迎麵衝來。那老纖頭讓避一旁,神色遲疑。彩蓉知難分說,見靈姑待要縱起,忙喝:“靈妹且慢,我來問他。”說時,將手向前遙指了幾指。眾纖夫情急發橫,眼看相隔二女隻三四尺,滿擬一下便可衝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給二女一個厲害,正呐喊作勢之際,猛覺身後一緊,繩索好似定在鐵柱上麵,一任拚命用力竟難移動分毫。
老纖頭見二女已然止步麵朝前方,還在勸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來得及,否則必被衝倒;再要前行七八丈,過完最險一段,被他們分出人來追捉到山凹裏去,如打偷牛賊一樣,打死也沒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繼見二女冷笑不答,又聽身後眾纖夫喊聲有異,纖板軋軋作響。回頭一看,眾纖夫身已整個全俯,頭麵距地不過尺許,頸項間青筋突出,全都聲嘶力竭。胸前纖板已多彎曲,軋軋有聲,頗有斷折之勢。這樣拚命用力,腳底卻不能移動半步,當是舟船觸礁,不由大吃一驚。忙伏身崖口探頭遙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隻是不動,船上橈夫不住揮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纖頭知道當地灘險,浪大流急,纖繩一斷,那船立即順流而下,為惡浪吞去,卷入漩渦之中,粉碎沉沒。照此奮力挽拽,久了纖繩不斷,船頭將軍柱也必扯斷。勢子一緩,遇上一個惡浪打來,船往後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勻稱,弄巧連拉纖人也一齊帶著墜落江裏。端的形勢奇險,進既不能,退亦不可,絲毫不能鬆懈。老纖頭連想放下纖板,豁出一場官司,且顧性命都辦不到。一時情急,不由跪倒崖邊,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來。
眾纖夫多半是土著,隻有一兩成是原船上人,當此性命關頭,也是急得連哭帶嘶聲求告神佛,亂許願心;同時拚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氣全使出來,哪還顧得再與人叫罵衝撞。號哭之聲蕩漾江峽,與灘聲上下相應,越顯悲壯。
靈姑知是彩蓉鬧的把戲,見狀甚慘,怒氣全消。老大不忍。隨走向前對纖頭道:
“你們先時那樣凶橫,這時如此膿包,小娃兒般哭喊起來。看你們還惡不惡?”說時前排兩個耳尖的當靈姑有心挖苦,身拽纖板,不敢鬆開,氣到極處,就地下拾起一塊石頭,急喊得一聲:“打死你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拋出。畢竟老纖頭見機,聽靈姑一說,猛想起二女來得奇怪,適才似見內中一個朝江指了兩指,眼看衝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現形點化或神靈顯靈?心中一動,越想越對,見眾人暴怒,又要無禮,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邊梆頭連擊。那梆頭不是遇有緊急異事或神靈顯靈,不能輕動,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須跪伏。眾纖夫聞聲大駭,紛紛跪倒。
自從纖繩一緊,眾人隻是拚力前進,誰也不敢稍為鬆勁。因是平日過信神鬼,一聽梆頭連敲,當是江神顯靈,也未細看就裏,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個較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纖往後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鬆不得勁!”忽覺多人雖不用力,纖繩並未後拽,也未加重吃力。試略鬆勁,纖繩本被拽得筆直,已然由直而彎,仍未移動。竟似下麵的船定在江心,鬆了無關。方始放心,跟著眾人喘息跪拜,顫聲祝告不置。有兩個膽大的偷眼四看,不見神影,竟鬆下纖板,爬到纖頭身前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