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生命可承受之“重”(2 / 3)

在“不安”的皮鞭下

突然,對西方人葬禮中的那句“安息”(rest in peace)頗有感觸。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注定都有死亡。當時西西弗斯絞盡腦汁企圖掙脫死神的追捕,是因為他求生懼死,和我們絕大多數人一樣。而冥王哈迪斯給他的懲罰是無比殘酷的,將他投入了地獄。什麼是地獄?根據故事的描述,“生不得又死不成”即是地獄。這是不是冥王對西西弗斯以及與其相似的芸芸眾生的一個提醒:或許死亡本身包含著這樣一種自然所賦予的、不易察覺的溫柔美意——這塊令你耗盡一生而難以擺脫的“巨石”,恐怕唯有死亡才能使你徹底放下;這一條憂心忡忡的人生道路,唯有走到盡頭,你才有機會無所顧忌、心安理得地沉入一個永久的無夢之眠,享受完全的清靜。難怪作家海明威的墓誌銘隻有簡單的六個字:恕我不起來了!(Pardon me for not getting up.)這位對我而言閃閃發光的文學家,用他最簡潔的方式說明了他對生的不耐和對死的安然。

曾與一個朋友談論起這個西西弗斯般的生命狀態。

我:“我敢說,這種被驅趕著不得不血戰前行的焦灼狀態絕非大多數人所願。西西弗斯之所以推動巨石,是為冥王的命令所迫,無力抗爭。那麼我們呢?我們的‘巨石’究竟從何而來?”

她:“我想,我們大多數人是為生活壓力所迫。”

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壓力。壓力若關乎生計,確實沉重,可我相信‘謀生存’並非所有人必須肩負的巨石。可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無力從西西弗斯的命運中掙脫?”

她:“因為除了謀生,我們還欲求更多,比如財富、功名……這因人而異,成為了每個人各自肩負的巨石。歸根到底,可能還是源於‘安全感’的缺失吧。在我們大多數人看來,‘名利’越多也就相對越‘安全’。我們之所以疲於奔波、追名逐利,或許不在於我們的本性貪得無厭、不知足,或許根本在於我們缺乏安全感,因而心不安。”

是啊,安全感!或許它才是那個我們於重負之下真正神往的、人生的終極“頂峰”。

我們甘願含辛茹苦、推動巨石不斷攀爬,征服迎麵而來的一個又一個山頂,或許隻是因為,每當我們承受著巨石的重負抵達一個更高的山頂,我們會感覺自己正在步步趨近內心至高處的那個“安全感”。很少有人真正享受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但這似乎是我們為了“安全感”而不得不支付的代價;沒有人希望社會成為一個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角鬥場”,我們這些生活於其中的角鬥士,必須為了爭奪一個職位或者一點好處而相互廝殺,就像哲學家霍布斯所說的那樣——“人與人之間恰如狼與狼”,為了一塊肉而目露凶光、彼此為敵,但是我們如此無奈與厭倦,卻仍在角鬥場中拚殺,隻是因為我們沒的選擇,麵前似乎隻有兩條路:to win or to die——要麼贏,要麼死。似乎“贏”是通達安全感的唯一道路。

我們一切生活的重負似乎都能在“不安”中尋到它的根。確實,還有什麼能比“不安”給人造成更大的恐慌和壓力?它無孔不入,能使人“看到繁花似錦背後的荒涼,瞬間光亮之後的永恒黑暗”3;它是如此專製,幾乎能攫取我們所有其他的感覺,讓我們的理性迷失,讓我們的夢想沉淪,讓我們自願臣服於奴役。正是“不安”這位暴君,在我們的內心舉起了那條無形的精神皮鞭,抽打著我們違心地揮淚血戰、蹣跚前行。

三毛與尼采

我們中有很多人並不甘心,想叛逆,想抵抗,想擱置肩頭的巨石停下來,想跳出西西弗斯的命運,為此他們不惜將世人視同生命的“安全感”拋之腦後、不予理會。於是就有了一個個流浪歌手、街頭藝人、現代的遊吟詩人、甘於清貧的思想者、百年孤獨的哲人、遠離塵世的苦行僧,我們稱他們是“理想主義者”或者“浪漫主義者”。其中的大多數往往最後會被“不安”又一次俘虜,拽回到普通的西西弗斯的行列。隻有少數幾條“漏網之魚”得以遊逸於主流之外,因為他們安住於世人眼中的“不安”生活。人們趨之若鶩的“安全而平庸的幸福”對他們而言無異於毒藥,而世人避之不及的危機四伏、隱患無窮、心中無底、毫無安全感的狀態,卻恰恰是他們最賴以生存的空氣。這樣的人在人群中,即使擴大到全人類的範圍裏,也總是稀有。

我最先想到的兩個人就是詩人三毛和哲學家尼采。前者是半生的漂泊,後者是絕對的孤獨。三毛漂泊在詩情畫意中,最後以神秘的詩情畫意結束了漂泊;“尼采孤獨得近乎瘋狂,最後在瘋狂中擺脫了孤獨”4。

因為他們是真正的非主流,自甘少數派,對於身處主流當中的我們大多數人而言,他們更像是個“謎”,我們很難感同身受他們的情懷,也就無法理解他們的選擇。時不時,我們當中一些人或不解、或羨慕、或嫉妒地稱這些人“不羈”或者“不為世事牽絆”,這些形容詞似乎在暗示,我們大多數人的心境是自覺“羈身於牽絆之中”。事實也確實如此,很多時候,為了保全生存以及生活的安全感,太多的重負如“巨石”般壓得我們苟延殘喘、心力交瘁。我們多少次想象著自己能扯斷人情世故的牽連,掙脫迎來送往的羈絆,放下功名利祿的欲求,回歸內心清明安和的家園,就像三毛那樣,那該是多麼逍遙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我欲乘風歸去”。

確實,他們有我們豔羨的無拘無束,但我們有他們難以企及的天倫之樂;確實,他們如月光般清亮、如閃電般純粹,但我們如野草般堅韌、如螻蟻般頑強。當主流中的我們忍受著生活的盤根錯節,剪不斷理還亂,非主流中的他們同時卻也在承受著周圍人的懷疑以及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相對他們這些“理想主義者”來說,我們是“現實主義者”,我們為了現實生活的“安全感”而投身於人情世界的紛繁蕪雜,他們則為了捍衛精神生活的完整性而恭敬地順服冷冽的命運。我們選擇犧牲內心的夢想來實現生命的平坦,他們則振翅飛向人類精神的塔尖,即使墜落,仍追求末日的絢爛。

C\\u0027 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

但不論是他們還是我們,作為一個人,總有“不安”之處,而“煩惱”就從那裏萌芽,久而久之、揮之不去,便成了“重負”。

我很喜歡法國人常掛在嘴邊的那句“C\\u0027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他們在歡笑之時用它讚美人生,在悲傷之中用它調理傷口。這句話的妙處就在於它透露了生活不可預測的無常與善變——苦與樂,微妙地銜接著每一天的起承轉合。生活之“樂”,給人驚喜;生活之“苦”,催人反省。生活將苦樂平均地分給所有人,每個人都有無可奈何的苦衷,也有春暖花開的愉悅,對誰都是一樣,白雪公主與小矮人無異,小孩子得不到糖果與年輕人把握不住愛情無異。

“重負”即是生活之苦,不論對誰,它都不可撤銷,隻是偶爾改變形式而已。就像我們生而為人,“痛”總會存在,隻是有的人痛在身體,有的人痛在心裏;有的痛短暫而劇烈,有的痛微弱卻持久。我們大多數人貪婪地祈求生活之樂多多益善,幾乎每個人都在抱怨生活之苦沒完沒了。殊不知,生活之為生活,苦與樂皆是她的真味,誰要是拒絕接受生活之苦,注定也會被剝奪生活之樂;兩者之間往往不存在取舍,要麼全要,要麼一樣也沒有。

痛苦值得珍惜,卻並不意味著痛苦值得歌頌。痛苦所富含的營養,最終為的無外乎是助長“生命的自由而歡樂”。那是一種比驕奢淫逸的享受更天真更簡單的喜樂,一種不耽於物質、比欲望滿足時的快感更清澈更持久的愉悅,一種任何外界的刺激都難以擾亂的自成世界的寧靜,一種悄無聲息卻達觀包容的自信。

某位先哲曾說,“自然界中性質相反的事物總是相互激勵”,就像物理學上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泰戈爾有詩,人若“不經曆黑暗,無以通達光明”,“生命的自由而歡樂”或許也源於對“生命的重負”的領受與超越。米蘭·昆德拉最有名的一本書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我們不得不承受生活的“巨石”,如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或許那不是命運的責難,而是人性的考驗,唯有這樣的沉甸甸才能驅散輕佻與浮誇,填平無底的欲壑,才足以喚醒我們對平淡生活的珍惜。好朋友曾對我說“沒有不幸,就是幸福”,能擁有瑣碎的苦惱,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我們沒能成功地掙脫西西弗斯的命運,其實我們也掙脫不了。既然掙脫不了,又何必非要掙脫不可?我最喜歡的一位法國女性思想家薇依寫過一本書,題為《重負與神恩》——很長一段時間,它是我內心世界的一束光。生活固然是“重負”,固然是西西弗斯肩頭的巨石,也如我們常常哀歎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重負”之下何嚐不是埋藏著“恩賜”?

我們常說,愛與責任比肩而立,自由與命運比肩而立,人道與人性比肩而立。若責任不是沉重的,又怎見愛得深沉?若命運不圈定其邊界、生命不存在死亡,我們又有誰會在乎有生之年是否虛度,又有誰會關心在有限的人生中靈魂何以能無限自由?若生活沒有“重負”,我們又該拿什麼來對人性的頑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之越來越具有德性的溫潤,散發人道的柔光?事實上,有多少人的剛毅堅強是由“挫折”磨礪而成,有多少人的成熟練達脫胎於深沉的“受難”,有多少人的純真恰恰是雙腳深陷“淤泥”中不忘仰望星空,一個人“肩頭扛下了多沉重的苦難,胸中就承載著多偉大的情感”。

生活的“重負”,若細細回味,其中也一定飽含“恩賜”。我想哲學家尼采應該會同意這個看法,否則又是什麼能使他說出“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強大”。

孤獨≠寂寞

“孤獨”是自得其樂的獨處,是自成體係的完整。就像一個小女孩在嘈雜的房間的一角靜靜地折紙、畫畫、凝視著魚缸中的小魚,心無雜念,旁若無人,那是一種將散軼於外部事物之中的眼光引回內心世界的專心致誌,那是一份心境和平的自給自足、清明安和而無所外求的精神圓融。而“寂寞”是無可慰藉的空虛,是急於衝破的樊籠,深陷其中的人往往不知道做什麼好,做什麼都沉浸不進去,都打不起精神,都不快樂;任何一件東西、每一個人都難以激發起自己對於生活擁抱歡呼的熱情;翻了一圈電話本,數百個名字裏卻找不到一個真正想說話的人;電視頻道換了又換,卻都顯得那麼枯燥乏味;想痛哭流涕,想聲嘶力竭地大喊,想在暴雨裏狂奔,來驅趕壓迫著自己的精神低迷……那是一種無所適從的“自厭”,那是自我心靈之火熄滅時的憔悴沮喪。

“孤獨”是由自我思想的豐富性而帶來的對獨處的近乎貪婪的偏好與享受,那是一種對自我充實飽滿的精神生活的不緊不慢的消化、悠然自得的回味,嫻靜而從容。而“寂寞”是由自我內心的荒涼、思想的貧乏而引起的對獨處的恐慌,精神的空洞使我們直覺到生命的虛無,情感的真空使我們懷疑自我的存在,那是一種靈魂中空的幹癟,是絢爛的煙花在高空瞬間綻放、又墜回廣漠低沉的黑暗中的無望,焦灼卻疲乏。

“孤獨”源於精神的自由自在,即使身處鬧市、被人群包圍,也依舊如急流中的一塊浮木、沙漠中的一位托缽僧,穿行人世,心無纖塵。當你沉入自我並享受孤獨時,人群在你眼中自動隱退,因為喧囂業已從你心中淡退,或者說,你業已從喧囂中淡退。而“寂寞”是一種病,源於心靈的饑餓、精神的營養不良,它需要用人群與喧鬧來治療,像病人一樣需要身邊常有人陪伴,它需要用迎來送往來遺忘內心的狂躁不安。

孤獨:自然界最古老的真相

孤獨不是一種姿態,而是一層心境。“重要的不是離群索居,而是獨立思想”5。不必去刻意尋找一個偏僻的角落,從而隱居於孤寂之中。孤獨本就是自我心靈的詩意棲居,環境固然有一定的激發效果,卻不起決定性的作用。孤獨是在鬧市中“心遠地自偏”的出離。

孤獨很多時候的表現形式是沉默,但沉默不足以代表孤獨,孤獨與任何可見可聞的形式無關。有些年輕人用抽煙來製造煙霧包裹中的寂寥,或者借酒來玩弄氤氳醉意中的寂寞,或者走頹廢路線來表露自己與眾不同的獨特,這是一種擺酷,或是一種造作,那隻是對想象中的孤獨的描摹,是流於表麵的裝扮,是看似冷寂的麵具之下一顆急欲引人注意的虛榮心在作祟,而不是真正的孤獨者的風範。孤獨源於思想的充沛飽滿,是思想自發的精神流浪。

孤獨不是人類刻意的自我培養、自我要求、自我改造,不是人類文明的產物,而是自然最古老的真相,是萬物最原始的本來麵目。人在離開母體之後,一直是孤獨的,我們的皮膚隔開了我們與外界,我們孤單地蜷縮在自我的皮囊之中。傳說中神是孤獨的,正因為如此,他造出了人來和自己做伴;真理是孤獨的,正因為如此,能與之親近的人永遠隻是極少數。我們所居住的這個熱鬧的地球是孤獨的,在廣袤的宇宙中,它不過是一個孤獨的藍色的小點,淹沒在無邊的靜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