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神若找不到可以長久安頓的“家園”,也就談不上“歸屬感”,那人生隻是一次漫無目的的漂泊,看似四海為家,其實無家可歸。
我為什麼而活?
有一個朋友,多年前的一天將近淩晨的時候,我接到他的電話,電話中他的聲音明顯有種並不多見的憂傷。他說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幹脆就起床在陽台上站一會兒。眼前黑暗中的一切景物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閉著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那些圓樓頂、方樓頂的具體位置。他覺得那會兒四周黑魆魆的寧靜應當有助於醞釀睡意。可事與願違。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他隻是覺得一切離他那麼遠,所有的黑影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空洞。他突然問我:“這個世界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活著?”
我的朋友感到有種難以名狀的害怕,於是逃也似的躲進房間,可是那種陌生感、疏遠感卻並沒有被他鎖在陽台門外,而是陰魂不散地緊跟著他,彌散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籠罩於每一樣物件之上。“房間裏什麼都不缺,可我為什麼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我的?”他問我,可我覺得那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語。
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眼中,他算得上一個不大不小的“成功人士”,相貌堂堂,性格開朗,有房有車,工作穩定,收入可觀,時不時會在歐洲某一個怡人的海邊小鎮出現,然後安逸地小住數日。可他卻依然感到“一無所有”。
的確,隨著對哲學研究的深入,當發現一直以來心向往之的“成功”——比如聲望、財富、地位——所具有的魅力在我眼中逐漸淡褪時,我也曾陷入對生命意義的沉思。
我所經曆過的最接近“痛苦”的感受,大概就是那個階段——由於找不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我越來越感覺寸步難行。如果自己不確定想走的路在何方,那麼怎麼走都是歧路;如果辨不清哪裏是人生的目標,又談何“前進”或“後退”?現在回想起來,曾經的我也像大海中的一葉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漂漂蕩蕩,無依無靠,到哪兒都是流浪。同樣的,人的精神若找不到可以長久安頓的“家園”,也就談不上“歸屬感”,那人生隻是一次漫無目的的漂泊,看似四海為家,其實無家可歸。
我的朋友那一晚困頓之下提出的問題一如多年前我自己所遭遇的困擾。我很高興他當時通電話的人是我,但我貧乏的人生經驗就像一個簡陋的工具箱,很難翻出什麼工具來為他人鬆一鬆“心結”。我依稀記得我聽他傾訴了許久,自己也分享了一些心得。印象較深的是,我對他說“不是世界離你遠了,是你離自己的心遠了”。
“自我錯位”:其實我不懂我的心
我的一個學弟也算一位青年才俊,他十分勤奮,也不乏吃苦耐勞的精神,所以升遷得很快。之後他兩年的時間裏跳槽兩次,收入翻了兩番。有一次,他給我的手機發來了這麼一條短信,“如果讓你選擇:A是現在的生活,B是做一個月為所欲為的國王,你可以實現任何夢想,無論多麼不靠譜,但是一個月之後你必須去死。你怎麼選?”我認真地想了想,回複給他:“我選A。你選的是B吧?”他沒有立刻回答我,其實也沒必要回答。我覺得所有麵對這樣的選擇題有過糾結的人,已經明白無誤地選擇了B。過了幾天,他又發來一個短信“看來,我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果然,他還是那個我所認識的擅長自醫自救的人。他說的“位置”,就是自我定位;他說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他針對“自己不滿意現在的生活”這一症狀而得出的診斷結果:“自我”不安於現在的“位置”,“自我”出現了“錯位”。
我們或許還記得,年輕時常抱怨父母不理解我們的心聲,不懂我們的心誌,卻一心將我們推上他們精心篩選的“人生軌道”,把他們為我們構想的“美好”前程強加給我們,要我們按照那樣的藍圖自我定位。比如我身邊的一個熱衷於繪畫攝影的女孩,被父親逼迫著年複一年參加司法考試。我們知道這是他們為我們“定錯了位”,因為那不是我們內心真正渴望的人生,那不符合我們對自己的定位。所以,當他人不了解我們的內心時,他們就很可能會給我們定錯位。同樣,當我們不真正讀懂自己的內心時,我們也會在生活中定錯自己的位置,這時就出現了“自我錯位”。
說到底,他的困擾和前麵那個朋友的問題,如出一轍——當一個人與他的心疏遠了,心也就認不出他來了。當我們生活富足、衣食無憂,別人會羨慕我們;當我們功成名就、身居高位,別人會懼怕我們、巴結我們;當我們成為社會公認的“成功人士”,大家都對我們微笑、稱讚我們。可是,即使全世界都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就真的幸福嗎?如果我的心不認識我了,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引起我內心由衷的歡樂和溫暖,我的幸福又該去何處找?
你說的“成功”,是“成就外功”還是“成就內功”?
一個比我年長的朋友曾與我分享他的一段見聞。他每天早晨要去一個路邊攤吃豆漿油條,倒不是因為有多麼百吃不厭,而是因為他特別喜歡賣豆漿油條的那一對小夫妻,一個炸油條,一個盛豆漿、擦桌子。一來一往之間,兩人常常相視一笑。不言不語,卻心照不宣,令他深受感動,忍不住感歎:他們活得多有意思!比我成功多了!
他說的“成功”,到底指的是什麼?
我們不妨從“成功”二字最膚淺的字麵意思來考察。毫無疑問,“成功”當屬於真正的“有功者”,唯有真正“下功夫的人”才配得上享受“成功”。那麼如何來定義“功”?
我小學時最喜歡的枕邊書就是金庸、古龍或者梁羽生寫的武俠小說。雖然對“功夫”至今一竅不通,但至少有這麼一個粗淺的印象:“功夫”並不簡單,可分為“外功”與“內功”。初入江湖、舞刀弄槍的俠客們往往努力修煉外功,以此“成就外功”;而真正的武林高手和那些深藏不露的武學泰鬥卻格外注重修煉內功,因為唯其如此,才能“成就內功”。換言之,武俠書裏那些江湖中的“成功人士”大致可粗略地分成兩種類型:要麼成就外功,要麼成就內功,姑且不論兩者間是否存在什麼內在聯係。
基於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我覺得現在的“成功”仍可分為“成就外功”和“成就內功”。或許現代的江湖,與古老的江湖,總體而言,大同小異;此時的“成功”與彼時的“成功”也不無可比照之處。畢竟,我們每天見到的這個太陽、這個月亮,也正是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我們的祖先所看到的同一個太陽、同一個月亮,即使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有些東西照舊萬古不變。正如英國偵探小說係列《馬普爾小姐》中那位主人公馬普爾小姐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過去或現在,人性總是相通的。”這或許就是中國哲學裏所稱的“人的本心”——洗盡鉛華後最樸素的那顆赤子之心。
那麼,若“成功”可分為“成就外功”和“成就內功”,“外功”與“內功”應該如何定義?各自的評判標準又是什麼呢?
所謂“成就外功”,其評判依據自然是“外在的標準”,即“外在於我的東西”。“外在於我的東西”有很多,大致可分成兩類,一類與我無關,比如天地山河,比如風霜雨雪,比如別人的生活;另一類與我相關,是“我所擁有的東西(What do I have)”。這兩者當中,當然隻有後者關乎我的“成功”。換言之,我們評判一個人是否“成功”,外在的標準是看他擁有什麼。一般而言,一個人所擁有的東西越多,在旁人眼中他就越成功。
在我們擁有的所有東西中,最彰顯於外的就是那些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有形的東西,一般是物質的東西,比如房子、車子、錢、名牌服飾、昂貴的首飾、堆積成山的山珍海味;其次便是那些看似無形、卻能用來交換有形之物的東西,比如存款、利潤、股份等。這些東西通常被我們稱為“功利”。當然,如果一個人主要憑借一己之力能擁有這些功利的好東西,必有過人之處,要麼特別勤奮踏實,要麼智商極高,要麼運氣極佳,這的確是一種無可爭議的“成功”。普遍而言,我們的社會對“成功”的評判標準十分接近這一種——以“功利”論成敗。不可否認,確有其合理性。
除了這些有形的、物質的東西,還有另一類東西,也是我們能擁有的。它不能為我們直接帶來物質享受,卻比物質享受更溫暖一些、更有內涵和親和力。通常我們稱之為“修養”。修養包括“修身”與“養性”兩個方麵。“修身”作用於“身體”,體現為我們擁有健康的體格、勻稱的體型、姣好的容貌;“養性”作用於“性情”,指的是我們擁有良好的氣質、翩翩的風度、友善的態度。一個人若擁有健康的體格,即使他不名一文,不能享受奢侈消費的快感,但他有健步如飛的自由;一個人若擁有翩翩的風度,縱是一介草民,不具“號令天下”的權威,卻能時時討人歡喜、處處受人欣賞,飽受讚譽。按照美國作家愛默生的說法,“風度是一種力量”,也是一張最獨一無二的個性名片。
擁有這些東西的人,當然在另一種意義上成就了他們的“外功”。他們何嚐不是“成功人士”?隻是,很多時候“修養”這種東西顯得十分低調、不易察覺,所以當大眾討論到“成功”標準時常常將它忽略。但是,如果我們看看當前社會大眾趨之若鶩的種種風尚:人們一擲千金、購買昂貴的健身卡來強健自己的體質,參加五花八門的舞蹈課、瑜伽班來塑造自己的形體,用護膚品、去美容院來保養自己的麵容,報名各種各樣的情商課、國學班來提升自己的氣質、培養自己的儀表風度,就足以見得大家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然發自內心將“修身養性”作為了一種值得追求的“成功”。
以上羅列的“成功”,不論是“功利之功”還是“修養之功”,我都將它歸為“成就外功”。當然,後者遠比前者更貼近我們的內在,不過,兩者有一個共性:它們或多或少是可以用錢“買”來的。另一個更為本質的共同點則是:雖然我們能擁有它們,但是它們並不真正屬於我們,我們無法永遠占有,我們注定會失去。
這該怎麼理解呢?我嚐試借用英文的語法來解釋這個問題,希望這樣能使我自己理順,也使人易於理解:在英文中,這些我們能擁有、能占有、能稱之為what I have的東西,都是有一天我們會失去的東西。要知道“to have(擁有)”與“to lose(失去)”是一對雙胞胎,從來相生相伴。
比如功利層麵說到的權勢、金錢、財富——從長遠來看,它們始終在人與人之間川流不息,永不常駐。權勢從來都是從這個人流向下一個人,從這一朝輪轉到另一朝,人們今天上任,明天卸任,權勢卻一直虛位以待,它不屬於任何一個朝代,更不屬於任何一個人。金錢的流動速度更是驚人,從西方流到東方,從這個市場湧向那個市場,從這個人口袋裏平移到那個人銀行賬戶上,它就像作曲家比才筆下極具魅力的女子“卡門”,人人都愛她,她也不拒絕所有人,但她從不屬於任何人。
雖然第二層麵談到的那些我們能擁有的東西,看起來與我們關係極為密切,比如“美貌”“強壯”“氣質”,好像它們是真正屬於我們的東西,即使他人羨慕嫉妒恨,終究無可奈何,這一點與功利層麵的那些東西大不相同,顯得實在了許多。可是,我們在自信的同時,卻忘掉了這樣一個事實:別人拿不走的,時間統統能帶走。不論我們是否意識到、是否願意,時間幾乎能無情地卷走一切,包括你和我,哪怕現在的你很美,此刻的我很健康,但“驍將漸衰,美人易老”,世上最憂傷的事莫過於此。這些東西看似屬於我們,其實是我們從時間那裏借來的,隻有一定年限的使用權,卻從來沒有所有權。
由此,我們或許能更理解上文所說的:那些我們能擁有、能占有、能have的東西,不會在我們身上常駐,它們終究不屬於我們,終究會流逝。基於此,它們是“外在於我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