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幽閣從來都不會收一個毫無用處的人的,即使那個人隻是一個小孩子,在收之入閣的時候,這個人都必須有過人之處。比如滄鏡使穆淩煙神醫妙手的岐黃之術,比如漾花使蘇拂雪神秘高深的魅惑之術,比如水吟使夜微遙變幻莫測的寒針之術,比如汀月使莫惜言淩厲冷銳的劍舞之術。
又比如,楚延歌的身體百毒不侵的天性。
若不是在東海鬱洛島那一年的地獄般的磨礪,若不是那個前一刻仍是朋友,後一刻就變成對手的人將塗了劇毒的劍刺入他的胸膛,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竟然不會中毒。
執行任務,闖蕩江湖,他風流灑脫,毫無顧忌地飲酒,即使知道那些酒中已經投下了致命的毒藥。酒至最酣處,他提劍殺敵,然後繼續飲酒。酒是穿腸毒藥,他不會中毒,也不會醉酒。
除了任務是否完成以外,他什麼都不在乎。
在乎什麼呢?這樣一個不會中毒、不會醉酒的身體,又能在乎什麼?
然而,在遇到阿綰以後,這一切都不一樣了。
在第一次她將他帶回屋中後,他醒了過來,未動聲色。她燃起的熏香他一嗅就知道其中含有微毒,他心中冷笑,卻仍佯裝中毒昏迷,看她接下來會怎樣。
在她的手解開他衣衫的一刻,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隨時反擊。
在她的唇附在他背上的一刻,他的身體不能自已地顫抖,前功盡棄。
她在為他解毒,她在用她的嘴唇,為他吸出傷口中的毒!
他克製住身體的顫抖,也克製住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中洶湧而出旋即充滿整個心靈的情愫。他的身體在沉睡,而他的靈魂卻比任何時刻都要清醒。
第一次,有人肯這樣為他解毒,將性命置之不顧,為他解毒!
而這個人與他的相識,不過隻有半天。
在她的家中,她與他聊天,談笑,熟悉起來。枯樹枝丫上綻開的梅花、青竹圍繞的院子、屋簷下掛著風鈴的小屋……那裏,是她的家。
然而,她的家,卻毀在他的手中。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不堪過,肮髒過。
那場燒毀了她的家的迷迭之火正是因他而起,他那天去往桐溪城,正是去暗中調動城中的凝幽閣部下,趁他與她在一起時放火。如此,他就不會引起她的懷疑;如此,他就可以將她帶往胭脂樓。
雪夜的花園裏,前塵往事全部湧入楚延歌心中,他從未覺得這樣矛盾而痛苦。然而同時,心裏卻有一點兒淡淡的甜,或許是因為她的存在。
他走得小心翼翼,連呼吸都很輕,她是那樣嬌柔易碎,仿佛任何輕微的一點兒晃動都可以讓她醒來。而醒來後,或許她,還有她沉睡時的這片刻的安然和寧靜,就不屬於他了。
同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擁有一個人,然後長久地守護她。然而,他的羈絆太多太多……他歎了口氣,那聲歎息極輕極輕,宛如初雪悠悠落地。那夜的雪,同今夜的雪一樣潔白,一樣純淨。
胭脂樓頂樓上的房間裏,白衣男子將懷中的人輕輕放在床上,關嚴窗戶,又為她蓋好被子,將暖爐撥旺。他凝視了她許久,終於起身向屋外走去。
然而,就在即將跨出房門的那一刹那,他卻止住了腳步。他走了回來,走到了沉睡著的女子的身邊,俯下身去。
他的唇,吻在了她的額上。
她的額頭,冰冷而溫暖。光潔,柔和,好似凝固的月光,令人心生憐惜。在觸到她的肌膚的一刹那,他有些輕微的顫抖,仿佛初識的那天晚上她為他解毒的時候。
那一吻,隻是一瞬。一瞬間,卻好似一生那麼長。
他轉身,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
阿綰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在臥房中醒來,她想起昨夜的一切,竟不知道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記憶中,眼前最後的一幕是黑衣男子立於飛雪之中,衣袂飛揚。他看著她,抬手,輕輕拂過那縷掠過臉頰的發。
須臾,可傾天下。
那個虛實不辨的夢境中,那縷長發仿佛化作了一隻墨色的蝶,自他蒼白的臉頰飛起,在漫天飄雪中飛舞盤旋。她看著它抖動著翅膀,仿佛從一幅無聲的畫中飛出來,落在她的肩頭,然後又飛起,冉冉地停駐在了她的眉心。
那樣輕、那樣緩的一下,溫柔得好似月光無聲,由額上緩緩流至心間。
有依稀的溫暖,如乍開的夢,如絕美的花,倏然綻放。隨後的事情她已經毫無印象,或許是她不複記得,或許是它們根本不曾發生過。記憶中唯一清晰的,是那兩個字。
暮離。
千山暮雪,靜默湮離。
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是蘇拂雪。
“阿綰妹妹,”她的眉心間鬱結著凝重,“雪靈陣布置好了。”
阿綰點了點頭。
“現今時至年終,接近晦日,陰氣較盛,而今日午時也是一日之中陽氣最盛之時。那時就是陰陽兩界之間的罅隙最為膨脹的時候,我們可趁此機會打開入口,送你進入若虛界。”
阿綰仍點頭。
“阿綰……”
“蘇姐姐不必擔心,我都明白。”阿綰笑了笑,“我都明白。”
“午時我會前來找你。在這之前,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就去做了吧。”
蘇拂雪歎了口氣,轉身離開。阿綰看著她素色的背影,獨身而立,久久不語。
有什麼想做的事……
如果是在以前,阿綰是有許多許多想做的事的。叔叔,娘親,阿亮……這許多許多她割舍不下的人,忘記不了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那個名字是那般好聽的男子。延琴續曲,舞月歌風,白衣勝雪,劍遊如夢。
他闖入她的生命,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同時也帶著她走上一段全然未知的旅程。然而,離他越近,她覺得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她並不傻,自第一次見到他起,她就隱隱感覺到眼前這個人的出現並非偶然;當他帶著她來到胭脂樓後,她更加篤信了先前的判斷,然而卻隻能沿著這條路一直前進,無法回頭。
阿綰不知道,進入尋梅園後的第一個幻象其實在方入園之時就已經顯現——她握住的並不是楚延歌的手,而是握住了一個可以感受到的幻象,一種縹緲遊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