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折,就是許多年。
當娘親喪身在那場大火中的時候,當所有折疊的紙蓮花被焚燒成灰燼的時候,他的心已經死了。
心死了,身體便隻剩下了一具軀殼。
迷迷糊糊過了很久很久,他的身體輕如羽毛,又如隨水浮萍,在某種既似液體又似氣體的物質中漂浮流動。他不知那段時間有多長,或許是一瞬,又或許是一生。
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陌生的美麗女子,脖頸下方的身體虛幻遊離,衣衫是白蓮的花瓣。她對著他,嫣然一笑。
“你的心跳聲真好聽。”女子發間的步搖隨著她的笑聲顫動著,越發明豔動人。
他害怕極了,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就這樣,我留了下來,知道了這裏是處於陰陽兩界之外的若虛界,並且知道了你的名字叫湲姬。”蓮花幽幽綻放,黑衣男子如是說。
“還知道了什麼?”
“還知道……我的身體異於常人。”他垂下了眼睛,“我,不會死。”
剛到若虛界的時候,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存活於一個亦虛亦實的環境中,無來無往,無始無終,他回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
他不想活著,唯有死亡,才是解決這一切最終的辦法。
然而,他沒有死。
無論投入水潭還是縱身火海,無論服下毒藥還是劍砍刀劈,他都不會死。他會受傷,傷口卻在轉瞬之間愈合,毫無痕跡。
他,不會死。
“你的身體中流著人類和鮫人兩個種族的血,因而異於常人,擁有不死之軀。你,是個異類呢。”湲姬笑道,“不過正因如此,你的心跳聲才那麼純淨,那麼好聽,既有人類大地般的沉穩,又有鮫人海洋般的輕靈。”
她的呢喃輕如暗香,在滿室花朵中浮動。
“你雖天生異能,但肉體的重生卻絕非輕而易舉,要付出疼痛的代價。你兒時尚未領悟到這項異能,隻在處於生死邊緣時本能使出,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能力越來越強,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多。現在,你的傷口每愈合一次,所承受的痛苦就比上一次多一分。正如你那次徒手抵擋住凝雪劍,雖傷口愈合,但在那須臾之間所受的痛苦,卻比死亡還難受。”
“湲姬。”男子的眉頭終於微微蹙起。
湲姬半透明的容顏笑著,笑得瀲灩至極:“這些年來,是誰應你所求,將爍影之術傳授於你,使你獨步天下,少有人敵?”
“是你。”
“是誰在你因爍影反噬而痛不欲生的時候晝夜陪伴,從未離棄?”
“是你。”
“又是誰教你憑借爍影之力離開若虛界,使你能夠往來於三界之間,而不是今生今世都困在這裏?”
“還是你,湲姬。這一切,都是你。”
“是我,哈哈,都是我。可是,那又怎樣?”她的語氣中帶著嘲諷的意味,“你在水月幻鏡中看到她在隱河遇險,就穿透三界前去救她,喂她服下解毒之藥,之後又一路跟隨,甚至被凝雪所傷。你以為你擁有不死之軀,就可以任意而為嗎?”
他一言不發。
“分明出現在她麵前,卻因現在這黑暗的身份而不敢告訴她你是誰。她的心裏是有別人的,而那個人正是欺騙她、利用她的人。更可笑的是,楚延歌中了你的爍影之毒,你竟又救了他一命,用一枝梅花擋下了他手中的劍。哈哈,你怕她傷心?而事實是,在她的心裏,他是她所愛的人,而你才是令她懼怕和遠離的!”
“我救楚延歌,隻是想讓她親自看清他的真麵目。他體質特異,根本沒有中爍影之毒,也並不需要須臾花,他佯裝中毒是為了利用她完成他的任務。”
“終究還是舍不得,對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心軟了?”她的嘴唇勾起一絲弧度,“我分明記得,先前汲取永安村中因瘟疫而死的人的魂魄的時候,你可是沒有絲毫猶豫的。”
男子的身子一顫,眼睛驟然沉入了黑暗。
“我……”
“噓,不要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湲姬的聲音輕得如同浮在水中,“我知道永安村中的瘟疫蠱並非你所下,真凶另有他人,我還知道,你這樣做也是為了我,你想讓我重返陽世。”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看著她如煙雲般縹緲的身體,心中掠過深深的疼痛和歎息。
“湲姬,我不願看著你這樣。”
“自二十年前起,我就已經這樣了。我恨透了那個人,連做夢都在詛咒著他。是他,是他讓我變成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在不見天日的黑暗空間裏苟且度日,我寧願我死了!”湲姬美豔的眉眼俱是憤恨,卻很快平息,“不過,當我知道他這些年過得比我還要痛苦萬分的時候,我覺得我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我的身體在黑暗中,而他的心卻在黑暗中,永遠都無法見到光明!哈哈哈……”
女子的笑聲帶著解脫的恨意,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撞擊,聽起來卻有如哭泣一般。
那個人,她永遠無法忘記的那個人……
她原本是震懾江湖的羨月宮聖女,身負爍影之術,人人畏之。為了他,她掩去一身光華,藏起深諳的術法,甘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然而,他卻負了她!
那次,他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等著他,愛著他,念著他,盼著他,他卻始終杳無音訊。她的身體本就病弱,直至相思成疾,飲恨而終。
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不但沒有墜入輪回,反而在巧合之下進入了若虛界。在這裏,愛使她不甘,恨使她瘋狂,愛恨交織,如刺骨鋼針。
可是當她遇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阿亮。
起初她隻是覺得太過孤單,將他留了下來,並教他爍影之術。然而漸漸地,看著他從一個孩子漸漸長大,他的身子日益挺拔,他的胸膛日益寬闊,她的心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她驟然發現,她是那麼喜歡聽他心跳的聲音,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是這般。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單純地喜歡它的韻律,它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