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宛如看完《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哭得死去活來之後,我開始思考關於“中心”的問題。

在那些衣著光鮮的時尚分子和派對動物眼中,恒隆一定是上海的中心。當穿著10cm的細高跟鞋哢嗒哢嗒地踩過恒隆外廣場光潔如新的大理石地麵時,她們一定覺得自己踩在整座上海之上,無論剛剛刷卡買下的那件小山羊皮外套是否相當於整整一個月的薪水。在晚上的時候,她們把白天剛剛買來的小禮服穿去樓上營業到淩晨的夜店。

而在更加有錢的中產或者富翁們的眼中,上海的中心一定是在外灘和外灘對麵的陸家嘴。沿江無數的天價樓盤沐浴在上海昏黃色的雨水裏,有寂寥的貴婦人在第十二次撥打老公手機聽到電話依然被轉到語音信箱之後,茫然地抱著蠶絲的抱枕,靠在床邊看窗外的江麵。翻騰的黃色泡沫像是無窮無盡的欲望的旋渦。

外國人眼中的上海中心也許在新天地。旁邊可以與湯臣一品媲美的翠湖天地裏出沒的人群中,差不多有一半是鬼佬,他們操著各種口音的英文,把咖啡像茶一樣一杯一杯地倒進肚子裏。

無數前來上海旅遊的外地人眼中,上海的中心一定是那條被電視節目報道了無數遍的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佐丹奴和班尼路的旗艦店門口,都閃動著巨大的電子屏幕。滿大街的金飾銀樓裏,黃金鏈子一根比一根粗。無數的行人舉起相機,閃光燈哢嚓哢嚓閃成一片。

還有更多更多的上海本地人,會在別人問起的時候,說出沙遜大廈或者霞飛路這樣文藝腔的答案來。

而唯獨人民大道上,市政府鑄造的那個標注上海市中心零起點的手掌大小、窨井蓋一樣的銅牌,早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和記憶裏。

人真的是一種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動物。

我對著淚眼婆娑的唐宛如問:“你說上海的中心在哪兒?”

唐宛如動作敏捷地抽出一張紙巾,哽咽著說:“我的愛人在哪兒,中心就在哪兒。”

我盡量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三分鍾後,用力地摔上門找南湘去了。

已經十二月末了。上海開始下起連綿不斷的寒雨。上帝在頭頂用鉛灰色的烏雲把上海整個包裹起來,然後密密麻麻地開始澆花。光線暗得讓人心情壓抑,就算頭頂的熒光燈全部打開,也隻能提供一片更加寂寥的蒼白色。

南湘收到顧裏的短信時正在學校昏暗的洗衣房裏洗衣服。她把剛剛洗完的衣服放進筐裏,拜托旁邊同宿舍的女生先帶回去,然後就從洗衣房出來,裹緊大衣,去食堂吃飯了。

學校洗衣房和食堂隻隔著一點點的距離,所以不用撐傘,也不會淋得太濕。

快走到食堂門口的時候,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有短信進來。她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看了看,腳步停了下來。

她定定地站在食堂的門口一動不動,像是一座木然的雕塑。細碎的雨點在她頭發上落了白茫茫的一片。周圍快步小跑的學生不時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呆站著被雨淋的女人。

南湘打了一行字,準備回複,卻遲遲沒有發出去,那行字是:“你怎麼不去死。”

過了很久,她按住刪除鍵,把光標退回去,那些字一個一個消失了,然後她重新打了一句“那你周末來找我吧”發送出去。

信封一樣的標誌閃動了幾下就消失了。

南湘又在雨裏站了很久,可是手機卻再也沒響起來。

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彎腰小跑進食堂。

我看見南湘從食堂門口撩起塑料掛簾走進來的時候,衝她小聲招呼了一聲,然後揮了揮手,她看見了我,擠過端著餐盤的人群朝我和顧裏走來。

我剛想對她濕淋淋的狀況發表點看法,顧裏已經搶在了我前麵,一邊喝著鍾愛的肉丸子湯,一邊對她說:“你剛穿著衣服洗完澡吧?”

南湘白了顧裏一眼,說:“我剛洗完衣服。”

顧裏繼續喝湯:“於是你就直接穿出來了?”

南湘低著頭,沒答理她。

我覺得氣氛有些不好,我和顧裏對望了一下眼神,然後也不再說話了。我們知道,每當南湘低下頭不再說話的時候,就一定發生了什麼讓她心情不好的事情。而這種時候,我和顧裏都會非常聰明地選擇閉嘴,隻有唐宛如這個神經如同楊浦大橋鋼纜般粗壯的女人,會繼續挑戰她的沉默,最終都會以南湘惡語相向作為收場。

南湘的惡語包括“肌女”“腦潰瘍”“金剛ruby”……

陰雨連綿的下午。

其實我打心眼裏就像是李清照或者南唐後主一樣,喜歡這種陰沉沉濕漉漉涼颼颼的午後,這樣的時刻,隻要給我筆墨紙硯我就能吟詩作賦,給我喜怒哀樂我就能聞雞起舞。

我和南湘窩在寢室裏看書。南湘本來下午就沒有課,而我,在麵對窗外紛飛的愁雨足足躊躇了十分鍾後,也果斷地決定把下午的《現當代文學》課翹掉。那個老師唾沫橫飛的場麵,至今仍然在我的心中留有難以磨滅的印象,說白了,坐在第一排聽他的課和站在大操場上淋兩個鍾頭也沒什麼區別。但你也知道,當老師激情演講的時候,你總不好意思撐一把傘吧?

而且沒有翹課的大學人生是多麼的不完整啊。

但我的心思卻也不在看書上。對麵床鋪上南湘差不多已經翻完了一本吉本芭娜娜的書之後,我手上的《關於巴黎》依然停留在開篇第一頁。

我喉嚨裏像是爬滿了螞蟻一樣癢得難受,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把書一丟,擠到南湘床上,死命地挽緊她,和她靠在一起。因為我怕接下來的話引起她的震怒,所以,和她黏糊得近一些,就算她想動手打我,也不太容易發力。這套理論是唐宛如在羽毛球場上教我的,後來被我廣泛地運用在顧裏身上,取得了非常明顯的實戰效果。

我輕輕地說:“南湘,是不是席城又找你了?”

南湘把一頁書翻過去,輕描淡寫地說:“是啊,我叫他周末來找我。”那口氣就像是在說“等會兒去超市吧”一樣。

我看見她沒有抓狂,於是直起身子,把她的肩膀轉過來,對牢她的眼睛,認真地問:“你被唐宛如揮拍打中腦子了吧?!”

我被她這種若無其事的樣子激怒了,翻身下床,披好外套準備出門。南湘矯健地從床上跳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警惕地說:“你想幹嗎?”

“出門走走。”我非常心虛。

“走個屁。你敢去告訴顧裏,我就把簡溪寫給你的情書都燒了!”南湘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信心十足地說。我的朋友裏,最能看出我小算盤的就是她。

在我抓著頭皮慘叫的過程裏,她獲得了最終的勝利。我答應與她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共同隱瞞顧裏。

我們四個人裏麵,唯一令南湘稍微有些害怕的,就是顧裏了。這個集中了天下所有女人的理智、冷靜、殘酷於一身的女人,總是讓南湘不寒而栗。南湘曾經評價顧裏說“你就是活生生的一條蛇”,顧裏對此居然表示了認同,而且在接著的一個星期裏,揚揚得意地把自己MSN的名字改成了“白素貞”,並且逼迫我改成了“許仙”(唐宛如迅速地行動了起來,她改成了“法海”)。

在席城這件事情上,一向冷靜的顧裏卻比南湘還要激烈,就像是一條被丟在端午太陽下暴曬的、喝了雄黃酒的蛇——打著黑傘渾身塗滿防曬霜也沒用。

在席城和南湘糾纏的這六七年裏,我早已經不再過問他們之間的任何事情,因為光是作為一個看客,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難以想象作為主角的他們,會有如此充沛的體力和青春,去揮灑浪費在這樣九流爛俗言情小說般的感情上麵。

我更難理解的是,每次在麵對席城的問題時,顧裏會表現得比南湘還要激烈。仿佛當初被拋棄三次、被背叛六次、被甩耳光四次、被踹在肚子上一次,最後還意外懷孕一次、打胎一次、被家裏趕出家門一次的那個人,不是南湘,而是顧裏自己。

我隻能說,無論是作為主角的南湘,還是作為看客的顧裏,在關於席城的事情上,都太過癲狂,滿腦子的智商都他媽喂雞了!

我從很早開始,對席城這個人,還有關於他的一切,都不想再發表任何看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吹滅生日蠟燭之前,在每一次被唐宛如無意或蓄意拖進各種寺廟許願時,在少有的幾次看見流星(也有可能是飛得很快的飛機)時,在每次從臉上拿起掉落下來的睫毛時,都會許願:讓席城這個人渣,早點離開我們的人生吧。

但是,願望並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

如果要回憶南湘和席城這些年來的感情——

那並不是用安妮寶貝的宿命愛情或者郭敬明的悲慘故事就可以概括的一段歲月。

初中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席城身上的缺點並不多,頂多隻能算脾氣有些不好的男生,外貌輪廓分明、家庭條件不錯、花錢如流水、受女生歡迎,理所當然花心,直到遇見南湘。

和南湘在一起之後,席城收斂了很多。不再隨處逗女孩子開心,開始把遊手好閑的調子內斂起來,逗女生的精力也開始放到喜歡搖滾樂、電子遊戲或者玩滑板上去。而這樣慢慢內斂和沉默的他,在所有女孩子心中,變得更加閃光起來。當一個招蜂引蝶俊秀輕浮的浪子突然有一天變成了安靜溫柔的孤單男人,所有女人的荷爾蒙都會在瞬間衝上頭頂,如同一群蜜蜂突然看見一大片未經光臨的花田一樣,立刻就振翅飛衝而去了。

不過這些想要采花的蜜蜂、蝴蝶甚至妖蛾子(……),都隻能遠遠地在席城身邊振動著翅膀,無法飛近花蕊。席城對南湘的一往情深,足夠剪輯出三十期湖南衛視的《真情》欄目了。那個時候,我們私下推崇的愛情模範,一個是簡溪,另外一個不是顧源,而是席城。(為此顧源整整三天沒有理睬顧裏和我,後來是在顧裏的反冷戰下,才乖乖投降。正所謂人上有妖,妖上有怪,怪上還有精。)

但是這些平靜的愛情都在席城的母親把刀子用力地插進自己的喉嚨後結束了。這並不是安妮寶貝小說裏那些精致得帶有虛假感的橋段:女主角在周圍放滿玫瑰花的一浴缸熱水裏輕輕割開自己的手腕,並且會在虛弱的最後被及時趕來的男主角搶救到醫院,緩緩醒來時,看見男主角淚眼婆娑地坐在病床前,旁邊是新鮮的百合花。她的長發披散在白床單上仿佛濃密的海藻。

無情的現實是席城的母親因為抑鬱症自殺,刀子插在喉嚨的軟骨上,醫生拔了半天才拔出來。席城在開門的時候發現門推到一半就卡住了,他用力地推開來,發現卡住門的是母親早已經變硬的屍體。

隨後而來的,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般急轉直下的緊湊劇情,從最開始的逃課,到後來的打架,和流氓混在一起,偷店裏的CD,和所有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上床、亂搞——那些比他年紀大的社會上瞎混的女人,看見這樣高大好看的年輕男孩子,就像是母貓發情般趴在地上嗷嗷亂叫。

更後來他父親找了新老婆,新老婆非常看不慣他。席城開始經常不回家,在拿不到錢的情況下,就跟著街頭的那些混混搶學校一些膽小懦弱學生的錢。最後有一次,和一幫家夥搶了學校門口小賣部的錢之後,被送進了少管所。

六個月後他出來,南湘已經畢業了。

又過了一年多,南湘懷了他的孩子。

三個月後胎兒打掉了。在南湘虛弱到都沒法從床上起身的時候,她的父親在盛怒之下用塑料凳子把她打到說不出話來。

後來南湘還發生了好多的事情,包括被家裏趕出家門,包括被學校記過一次,包括差點被席城那個混混團裏一個男的強奸。

這些都跟席城有關。

我和顧裏目睹了這些年來席城對南湘造成的傷害,就像是看著一個齷齪的男人拿著鞭子不斷抽打在南湘身上,日日夜夜沒完沒了。我和顧裏在心裏,都恨不得席城可以哪天出門就被車撞死。

南湘在和席城吵起來的時候,經常會說,你怎麼不去死。

可是當席城再次溫柔地麵對她的時候,她就又什麼都不管了。

南湘對我們說,席城媽媽的死,使他改變了很多。就像是看著一個自己心愛的人,每天臉上都被劃了深深的一刀,到最後已經麵目全非、不是最開始的那張臉了,可是自己卻知道,他還是他,“我還愛他。”南湘曾經問我們,如果有一天,你最喜歡的男生突然變胖了,毀容了,完全看不出是同樣一個人了,你還喜歡他嗎?

我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少女情懷翻湧高漲,回答道:“當然會。”

而顧裏的回答是:“當然不。”

那個時候我們畢業剛剛進入高一,席城從少管所裏放出來。南湘看了看我,然後轉過頭去看著顧裏,說:“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