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四年前,顧裏上高三的時候,她就養成了類似美國上流社會的那種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周末的早上,起得和工作日一樣早。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周末的定義裏一定要包含“睡到自然醒”這樣一條注解,否則就難以稱其為周末。
但是,美國那些忙忙碌碌的職業經理人或者上流社會的貴族,往往在周末進行各種聚會或者早餐會。他們在太陽剛剛照耀大地的時候,就談成一個項目,然後起身去化妝間的時候會打電話叫助手準備好合同,趁熱打鐵一錘定音。
顧裏這樣的人類我身邊還有很多,比如《M.E》的那一群瘋子。其中以Kitty為代表,我總是看見她給我發來的短信和MSN上閑聊時的抱怨,比如:“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北京人周末竟然不工作,這太不可思議了。”
在顧裏與我、南湘廝混在一起的高中年代,她和我們一樣,還沒有成為現在這種類似計算器一樣的女人,她那個時候和我們一起揮霍著青蔥歲月,穿著各種蕾絲的裙子、色彩鮮豔的衣服,包包上掛著丁零當啷的各種玩意兒,手拉手一起在街邊擺出各種做作的表情拍大頭貼,錢包裏放著一堆日本美少年的閃光卡片——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書包是LV的帆布挎包(南湘曾經因為灑了一點菜湯在上麵,導致差點被她毆打)。後來我和南湘都恨不得用一個玻璃罩子把她的書包裝在裏麵供奉起來,每次燒香叩拜,免得哪天一不小心玷汙了它,被顧裏滅口。
但是當顧裏度過了那一段懵懂的歲月之後,隨著家裏越來越溺愛她,那個帆布的LV包包就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過。到了高三的時候,她經常走到操場邊上,把一個新的包包往水泥台階上一丟,然後就坐下來,把外賣的咖啡在我和南湘麵前遞來遞去,當咖啡經過那些名牌包包上空的時候,我們都很是驚心動魄。並且,她再也沒有參加過我們發起的任何集體活動,當我和南湘表情激動內心充滿了粉紅色蘑菇雲站在大頭貼機器前的時候,顧裏總是迅速皺著眉頭翻著白眼轉身就走,如同看見穿著長風衣隨時準備敞開懷抱的暴露狂一樣,目光裏充滿了鄙視和嫌棄。並且,她再也沒有崇拜過任何的藝人,她的目光開始轉向索羅斯或者巴菲特這樣的投資巨鱷。當她的口中不斷提起這些操縱著國際經濟的名字時,我和南湘也相當地激動,南湘奮不顧身地撲向她的書包,企圖尋找巴菲特的偶像閃卡……我們都很想知道他們有多帥……
在周日早上差不多八點的時候,顧裏就已經起來在浴室裏塗塗抹抹了。當她把最後一道工序(一種50毫升的液體,在久光百貨一樓被標價到4800元的東西)完成後,就穿著Hermes柔軟的白色浴袍,坐在她家的客廳裏喝咖啡了。
她在餐桌上的筆記本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之後,點了“打印”那個按鈕,合上蓋子,把電腦放到一邊,書房的打印機開始吭哧吭哧地打印文件。
顧裏的爸爸在看當天的報紙,媽媽在陽台上看風景,一邊看的同時,一邊按摩著自己日漸起了皺紋的額頭,表情極其焦慮,看上去像是在觀望一場火災。
顧裏拿過桌子上的時尚雜誌隨便翻閱起來。
她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控製力。她需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百分百精準的駕馭。任何超出她控製範圍的事情,都會讓她焦躁不安。一切所謂的驚喜、意外、突然、臨時、變故、插曲、更改、取消……這一類型的詞語,都是她的死敵。她恨不得在自己的字典裏把這些詞語通通摳下來,丟進火裏燒成灰。
同樣的,任何精準的數字,都會瞬間點燃顧裏的激情。到後來我們已經習慣和顧裏約會的時候,都以“下午六點十七分”之類的時間作為碰麵的時間。因為類似“六點左右吧”之類的對話,會讓顧裏進一步把我們的生活方式定義為“懶散墮落”和“你們也太隨便了吧”——當然,私底下,我和南湘都認為顧裏看人還是看得很準的,那確實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記得高三的時候,那個時候顧源和顧裏剛開始交往,還不了解顧裏。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準確地說是2月12號的下午,和簡溪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把我和南湘拉到學校後麵的倉庫。說實話,如果對方不是簡溪和顧源的話,我會覺得我們即將被強暴。當時我腦子裏甚至還格外詩意地閃現出無數《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鏡頭,包括那個被按倒在一堆泡沫墊子裏被強奸的女高中生在夕陽的光線下顯得很美。(……)
當我和南湘知道顧源在2月14號為顧裏準備了一個驚喜的時候,我倆差不多一口氣說了我們一輩子最多的“不不不不不……”字。說到最後我都懷疑自己的上下嘴唇已經被反複的爆破音給弄腫了,那一瞬間我其實有點想照照鏡子,看自己是否變得和厚嘴唇的舒淇一樣性感。
在我們的勸說下,顧源半信半疑地發了消息告訴顧裏,說他給她買了情人節的禮物,一雙三葉草的限量球鞋。
很快,顧裏的消息就傳了回來,她說:“嗯。三葉草不錯。如果是白色的話,it’s better.”
顧源和簡溪對這條消息簡直傻了眼。
我和南湘一副“我早就告訴你們了”的表情。
當天下午,顧源逃課了,把他買的藍色球鞋換成了白色。
而現在,這雙白色的限量三葉草球鞋正好被列在打印出來的那張單子上。
乍看上去,像是一份shopping list。但其實,這份單子的題目,應該是“顧源曾經送的禮物清單”。
一周前當顧裏把那一大紙盒自己曾經送顧源的東西從學校帶回來的時候,她深深地被激怒了,但她心裏卻又隱隱地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她很久沒有看見顧源這樣理性而又冷酷的樣子了,不得不說最近的顧源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並且軟弱。顧裏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所喜歡的男人,是絕對理智的,類似一台高性能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類似激情、浪漫、憂鬱這樣的字眼,在她眼裏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在顧裏心中,作為男人,就應該像自然界裏殘忍而又強壯的野獸一樣,具有壓倒性的雄性力量和殘酷的侵略性。
曾經,我和南湘正在聽一場學校文學社舉行的詩歌朗誦會,顧裏中途跑來找我們,坐下來十分鍾後,她就受不了了。台上那個戴著眼鏡麵容扭曲而漲紅的男生剛說完一句“我漂泊在秋風裏,不知道方向,也不想知道方向,迷茫的生活給我帶來一絲頹廢的快慰”,顧裏就憤然而起,離開了會場。她表情嚴肅地對我和南湘說:“我盲腸都快打結了我。我實在不能忍受一個男人‘漂泊在秋風裏’,還‘頹廢的快慰?’他怎麼不去死!”她憤然離席、把門摔上的瞬間,那個詩人正好發出一聲極其感動而悠長的“噢……”。
顧裏拿起打印好的清單,核對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和重複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機器人在迅速查找自己的記憶體,眼睛裏都在閃一行一行的綠色符號和數字——之後,就她把這張紙交給了保姆:“Lucy,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Lucy其實並不叫這個名字,她是顧裏爸爸請的一個菲律賓的傭人。其實她也不完全算是菲律賓人,她小時候就來中國了,所以會看中文,也會講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國話。當Lucy第一天來到顧裏家的時候,她告訴顧裏她的名字,但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發音徹底困擾了顧裏。顧裏低頭思考了兩分鍾,然後抬起頭微笑著說:“這樣吧,你叫Lucy。”說完轉身洗澡去了。
在解決問題方麵,顧裏總能迅速找到一條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
顧裏端著咖啡回到客廳餐桌旁,繼續翻閱雜誌。Lucy開始在顧裏房間裏翻箱倒櫃。
母親微笑著瞄了瞄動作敏捷的Lucy,像是很滿意的樣子。當初放著上海廉價的家政阿姨不請,非要請一個中文不流利、不會做上海菜(不過顧裏家幾乎不開火)的菲律賓人,也是母親的意思。因為對於有生活品質的顧家來說,有一個菲傭絕對比有一個家政阿姨來得有麵子。
不過在請回來的當天,顧裏就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母親。她輕輕地把一份報紙丟到客廳的茶幾上,指著上麵的一個專題,然後對她媽說:“菲律賓傭人早就不流行了。現在真正的上流社會,流行的是英國的老管家。花園的植物永遠會在最適當的季節得到修剪,並且一定會選擇在主人出門的時候進行,當主人回家的時候,麵對的就已經是煥然一新的花園。當主人決定出遊的時候,會有一份詳細的出行路線,包括所有安排好的航班、酒店、汽車租賃,並且會考慮好交通的高峰時間和人流強度所造成的影響。同時,會有一份備用的出行路線。當你早上起床的時候,餐桌上會有一份用熨鬥熨燙平整的當日的報紙……”顧裏慢條斯理地一邊修指甲一邊刺激她媽。當她媽滿臉放光地說“哎呀!這多好呀!哪兒可以請到這樣的管家”時,顧裏丟出了致命一擊——“我可以幫你找到聯係方式,不過年薪是一百萬。”然後她抬起頭,瞄了瞄母親像是被揍了一拳的臉。這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拿回報紙,把那篇介紹英國管家的報道剪了下來,粘貼到自己的剪貼簿上。因為她對其中英國管家對財務的支配方式和報銷方式,以及管家下麵的家政團隊的人事管理係統非常感興趣。
後來母親就再也沒有提過英國管家的事情。隻是日後不斷地自我催眠:“哎呀菲傭就是比一般阿姨好,你看看,你看看,多能幹呢。”並且每次在電視裏看見英國貴族們的生活時,就憤怒地換台。
十五分鍾之後,顧裏喝完那杯咖啡,Lucy也把清單上的所有東西整理到了一個巨大的紙袋裏。顧裏用目光點了點裏麵的東西,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顧源的號碼。
她知道這個時候顧源早就起床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與她如出一轍,他們曾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在這個周日,同樣早起的除了顧源和顧裏,還有一個倒黴透頂的人,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劃上,我應該是在周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這個近兩年紅得發紫的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裏去,然後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個小時內完成三次校對,之後在下班前讓同樣在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製作完成,準備周日送去菲林公司製版再送去印刷。本來這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可能完成”的樣子,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有拿到稿子。我順利地給公司裏正在加班的駱駝們放上了最後一根壓死他們的稻草。
周六早上我懷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情走進宮洺的辦公室,大概花了七分鍾才哆嗦著講完“我沒有拿到稿子”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之後,宮洺低下頭,迅速地在他的工作計劃上用筆畫來畫去,最後抬起頭,用那張紙一樣的麵容,告訴我最後的期限是周日早上。
我感覺像被大赦一樣。
整個周六我以每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後確定了晚上七點交稿。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的,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但是我在周六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查看E-mail,發現沒有任何來自崇光的郵件。一陣寒意從心底直衝到天靈蓋上。我哆嗦著反複檢查了MSN、QQ和手機短信,確定崇光沒有給我任何的留言或者信息——當我撥打崇光手機的時候,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在三分鍾之後發生了:當我從Kitty那裏搞到崇光家座機的號碼之後,打過去,電話裏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望著寫字台上攤開的筆記本,開始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先把我的遺囑寫好。
我握著手機躺在床上,琢磨著是否要打電話向Kitty求助,但是最終我的自尊還是讓我拉不下臉麵去祈求別人來幫助自己完成本該自己分內的工作。我握著電話,隔一會兒就打一次,但是聽到的聲音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又睡不深沉,整個人在很淺很淺的夢境裏掙紮著,像被人套了一個麻袋,然後無數棍子打在我的身上。
一直折騰到天亮。上海的天空在六點多將近七點的時候就已經被光線徹底照穿了。窗戶外麵是白花花的光斑,照得我眼睛撕裂般的疼。
我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懷著僥幸的心情再一次地撥打了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看著鏡子裏臉色蒼白眼圈浮腫的自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我拿起手機,顫抖著給宮洺發了個短消息。我不知道這麼早他起來了沒有。
當消息發送成功後幾秒鍾,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宮洺的名字閃爍在我的屏幕上。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唐宛如被自己手機的鬧鍾聲吵醒的時候是八點。她半閉著眼睛起床,穿起拖鞋,熟練地轉出房間走向衛生間,整個過程非常自然流暢,像是一個失明多年的盲人。她憑借著熟練的記憶,伸手按亮廁所的燈,然後摸向洗手台上牙刷牙膏的位置。但在本來應該是牙膏的地方,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光滑的東西。唐宛如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見一隻不知道是在昏睡還是已經休克或者死亡的褐色大蟑螂,此刻正在她手裏躺著,露出它油亮油亮的層層疊疊的腹部。
她看了看,然後輕輕抬起手,撫摸了兩下之後,把它丟進了垃圾桶裏。(……)
唐宛如繼續閉上眼睛,拿出水杯,放好水,開始刷牙。電動牙刷的嗡嗡震動聲裏,她依然閉著眼睛。她之所以用電動牙刷,並不是因為所謂的生活品質(盡管顧裏在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使用電動牙刷之後,表示了非常的驚訝和憤怒),而是為了盡量少地使用胳膊的力量——任何增加肌肉的行為,她都極力抵製,她甚至為了不讓臉部肌肉變大,而幾乎不咀嚼食物。
刷牙洗臉之後,她依然閉著眼睛走回到床上,等待手機的第二次鬧鍾把她叫醒,然後依然閉著眼睛下樓去乘地鐵,一直睡到學校。在每周日的計劃裏,她的睡眠在到學校之前,都應該是連續而完整的。但是十分鍾後,嘹亮的手機鈴聲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翻開屏幕,然後驚醒了。在反複揉了揉眼睛之後,她看見屏幕上出現的人名確實是“衛海”。
她哆嗦著,幾乎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南湘身上。
她周六晚上熬夜畫畫,搞到淩晨四點多才睡下去。身上的舊衣服上還有顏料,她也困得懶得去洗澡換衣服,直接倒在沙發上睡了。當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有點迷糊。但是在幾秒鍾內,她迅速地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