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八月進入了一年裏最酷熱的時節。
四下泛濫的白光幾乎要把所有的水泥地麵烤得冒煙,走在路上,耳朵裏都是地麵裂開來的聲音,像一口沸騰作響的油鍋。
所有的綠化帶在劇烈的垂直陽光下,萎縮成病懨懨的一小塊。曾經在上海市政府口中無比自豪的“鑲嵌在城市中心的綠寶石”,現在完全就是一塊幹枯萎縮的海苔。就算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有不怕曬的清潔工澆水,但是它們依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那些暴曬在日光下的清潔工人,看著眼前比自己還要舒服的植物,目光裏是恨不得它們全部曬死的怨毒,其實我們也可以認為,那些植物的枯死,也許正是因為承受了如此多的怨念。
浦東所有的摩天大樓,像是約好了似的一齊反射刺眼的白光,如同無數座激光發射器一樣,把整個陸家嘴金融區摧毀成一片煉獄一樣的熔爐。
生活不太富裕的人們,穿梭在冷氣強勁的地麵之下,地鐵四通八達地把他們送往上海的各個地方,然後再從百貨公司的地鐵口裏鑽進大廈,通過空中連廊或者地下通道,走向一座又一座寫字樓。
他們穿行在冷氣建築起來的狹窄管道裏,頑強地頂著惡劣的生存環境,征服著這個貪婪的城市。又或者說,其實是被這個貪婪的城市繼續榨取著最後一滴生命的汁液。我們稱之為“勞動力聚集”。
而稍微高級一點的白領們渾身塗滿了厚厚的防曬霜,戴著巨大的墨鏡,以幾乎要撞上去的姿態,搶奪著來往的TAXI。可能她們內心也曾經幻想過,自己戴上這樣瞎子一樣的大黑超之後,別人也許會覺得她們是維多利亞。但是她們忽略了,維多利亞永遠不會像這樣在馬路上瘋狂地和另外一個穿十二厘米高跟鞋的女人搶出租車,戴著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而在大街上來回晃動的,除了她們,也就隻剩下些拄著拐杖的瞎子。
而那些金字塔頂端的貴族,坐著奔馳S600L或者凱迪拉克SLS穿行在任何他們想要踏足的地方。他們把冷氣開得足了又足,哪怕是在全球油價瘋狂飆升的今天,他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車子籠罩上一層寒霜,這樣他們可以輕蔑地透過車窗玻璃,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這個城市裏生活在他們腳下的龐大人群。
而那些金字塔底部的人,每天都在自我安慰地期望油價暴漲或者房價大跌,讓富人們的財富縮水,讓窮人們稱霸這個世界。雖然他們內心也非常明白,無論油價瘋狂地飆升成什麼樣子,用不起油的,也隻會是那些開著奇瑞QQ的小白領們,而那些開著勞斯萊斯的司機,依然肆無忌憚地轟著油門,肆無忌憚地把冷氣開到最大。
這些肥皂泡般泛濫著彩虹光的白日夢,每天都籠罩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成為最美好也最肮髒的海市蜃樓。
恒隆背後剛剛開盤的高端酒店服務公寓的外牆上,耀武揚威地貼著“世界在這,你在哪裏”的巨大標語,以此挑釁所有的年輕貴族。
在全國房價瘋狂縮水的今天,上海的核心區域肆無忌憚地瘋狂漲價,並且日益飛揚跋扈。靜安紫苑六萬多一平方米的露台房和翠湖天地的新天地湖景千萬豪宅,像是炸彈一樣,頻繁地轟炸著人們心裏對物質的承受底線。
天空裏巨大的海市蜃樓。
夜晚沉睡的大陸,無數肮髒的秘密和扭曲的欲望,從潮濕的地麵破土而出,它們把濕淋淋的黑色觸手甩向天空,抓緊後,用力把天幕拉垮。
我閉上眼睛,眼淚流在臉頰上,被開得很足的冷氣吹得像要凍成冰。
對麵的南湘把被子蒙在頭上,但我還是可以看見她被子裏每隔一段時間就亮起來的手機光線。我知道她還在發短信,隻是沒什麼力氣再去過問別人的事情。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堆發臭了的、腐爛了的,豬大腸。
我躺在床上,想就這樣什麼也不管,然後腐爛成一攤水,也不錯。
學校圖書館下麵的咖啡廳,在氣溫日益難以抵擋的夏季,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擁擠危機。學校巨大食堂裏的冷氣顯然不足以應付龐大人群產生的熱浪,以及玻璃窗外直白的光線,所以,無數學生紛紛把目光轉向了學校裏各種提供冷氣的場所。這家在學校圖書館下麵的、我們最喜歡光顧的咖啡廳也不例外,每天人滿為患,門口排著長隊,裏麵擠滿了人,完全失去了它應有的高貴和懶散氣質,並且很多人隻點五塊錢一杯的最便宜的奶茶,便癱坐在沙發裏消耗掉一個下午。
於是,這個周一的時候,這家咖啡廳把所有飲料的價格提高了一倍,並且取消了所有廉價的飲料供應,最便宜的飲料變成了三十二塊的冰拿鐵——這種超越星巴克的價格迅速過濾了大批擁擠來此乘涼的人群。為此,老板娘深深地握住了顧裏的手,並且承諾她和我們另外三個女生:無論我們什麼時候來都可以有位子,不用等排位。
當然,這也是因為上周,不堪忍受一直以來我們聚集的窩點突然變成了超級市場的顧裏同學,笑眯眯地遞上了一份關於“致貴CAFE關於夏季特殊時節的幾點建議”的打印紙給老板娘的緣故。裏麵的內容包括“大量的廉價消費力群體占據了本來具有高端消費能力人群的消費時段,並且造成了品牌質感的下降,慵懶和精致的訴求被急速擴張的人群所打破”,以及“大幅提高價格,並不會導致高端消費群體的流失,反倒讓他們更加忠於這個消費環境,以滿足他們企圖與低端消費群體隔離開來的虛榮心理,同時,高價格所帶來的巨大利潤空間,彌補了商品銷量下降帶來的損失,並且降低了員工的工作強度,在利益不下降的情況下,對夏季特殊時段的經營效果有建設性的參考意義”。
看著顧裏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飛快地舞動著水晶指甲,以寫論文的形式來寫這個給學校咖啡廳老板娘的建議書時,我和南湘一致認為,這個女人,是整個上海城區裏,某一個族群中最登峰造極的人。這個族群叫作“神經病”。
所以,一周之後,顧裏幽幽地坐在咖啡廳清靜而慵懶的環境裏,癱倒在沙發上。她用一種花木蘭剛剛砍死了對方軍隊的五個猛男大將凱旋的眼神,極其蔑視地看著我和南湘。而旁邊的老板娘笑開了花。
唯獨唐宛如憂心忡忡,過了會兒她悄悄地走到吧台後麵,握著老板娘的手,非常感慨:“哎,你最近日子肯定不好過吧,顧客這麼少,你看你這臉蒼老得像一條絲瓜瓤……”
而現在,坐在這樣冷清卻賺得盆滿缽滿的咖啡廳裏的,是穿著白色修身T恤的簡溪,T恤領口的兩條紅綠裝飾非常簡約。前段時間和顧源一起新辦的健身卡,讓他的胸膛顯得結實了很多,寬闊的肩膀把他那張本來過分清秀的臉,修飾得稍微野性了些。落地窗外不斷走過去的大一女生,一個一個、一群一群地忍不住往裏麵偷看他。簡溪穿著卡其色的短褲,其中幾個彪悍的女人甚至在窗外討論起了“不知道彎腰下去能不能看到他褲子走光,我看他褲腿蠻寬的,又短”“他腿超結實的啊,又長”“我丟一把鑰匙你假裝去撿咯,看他內褲”……
簡溪從《外灘畫報》裏抬起頭,衝著窗外幾個還沒脫離高中生氣質的大一女生禮貌地笑了笑,白色的牙齒就像是電視裏模特們的招牌一樣。
果然,外麵的一群女生尖叫著跑走了。可以肯定的是,她們晚上一定會夢見自己和簡溪上床。
簡溪剛剛翻了兩頁報紙,顧源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簡溪看著麵前渾身是汗、騰騰地往外冒著熱氣的顧源,皺緊了眉頭,“你離我遠點啊,有夠臭的啊你。”
顧源拿過簡溪麵前的檸檬水,猛喝了幾大口,不耐煩地說:“你得了吧,誰不知道本少爺的汗是香的,多少女人迷戀啊。”簡溪在報紙後麵翻了個白眼,懶得再理他。顧源剛剛剪了個清爽的頭發,本來打理打理,就是時尚雜誌上最近極其流行的young boy造型,結果現在被他用毛巾擦幹了之後像一堆亂草一樣頂在頭上,要不是還剩下一張迷人的臉,那他和修樓房的農民工沒什麼區別。
“你來找林蕭啊?”顧源一邊回頭對老板娘打了個招呼,一邊問簡溪。
“嗯是啊,”簡溪點點頭,歎了口氣,“我電話裏不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你了麼。”
顧源沒答話,無所謂地聳聳肩膀,“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我是外人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
“嗯。”簡溪狹長的眼睛籠罩在眉毛投下的陰影裏。
顧源拿過老板娘裝好的兩杯外帶冰咖啡,站起身對簡溪說:“我不陪你啦,反正等下林蕭也到了。我得去接Neil,他到門口了,我約了他打網球。”
簡溪回過頭看看門外停著的那輛奔馳小跑,斜了斜眉毛,問:“他的車啊?”
顧源點點頭。
簡溪咧著一邊的嘴角壞笑:“喲,怪不得也不陪我了,有了新歡了啊。這個Neil是誰啊,顧源少爺還要親自去接。”
顧源抬腿用力踢了簡溪的沙發一下,說:“新歡個屁。是顧裏的弟弟,剛從美國回來。”
簡溪歪著頭想了下,“哦,那個混血的金發小崽子?我記得當初特鬧騰啊,搞得顧裏快瘋了。”
顧源點了點頭,臉上是無可奈何的、帶著一點點寵溺的苦笑表情:“現在也一點都不省油。”
“等下再聯係。”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坐上車之後對簡溪比畫了一個“祝你好運”的手勢,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在咖啡廳的轉角,深呼吸了大概三分鍾之後,才推門走了進去。
坐在沙發上的簡溪看到我就站了起來。他看上去還是高高瘦瘦的,盡管貼身的T恤讓肌肉看起來結實了很多。他的眉毛微微地皺在一起,衝我揮手。暖黃色的燈光把他籠罩進一片日暮般的氛圍裏。
我朝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望著我,也不說話,眼睛裏像是起了霧一樣,看不清楚。後來我看見了,是一層薄薄的淚水。他的眼睛在光線下像是被大雨衝刷過一樣發亮。
他剛要張口的時候,我就輕輕地撲到他的肩膀上,用力抱緊他的後背。我聞著他頭發裏幹淨的香味,對他說:“不用和我解釋。我知道,你們隻是在一起畫社團的海報,僅此而已,你們沒有發生過什麼。而且你發那條短信給我,也是為了不讓我有不必要的擔心而已,你了解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所以,不用解釋。”
簡溪把我從他肩膀上推起來,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他把頭埋進我的頭發,胸膛裏發出了幾聲很輕很輕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嗚咽。他說:“林蕭,我是個渾蛋。對不起,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生氣了,而且,我和她真的沒關係。”他的眼淚順著耳朵流進我的脖子裏,滾燙的,像是火種一樣。他在我耳邊說:“我愛你。”
在所有人的眼裏,我們都像是童話裏最完美的男女主角,爭吵、誤會,然後再次相愛地擁抱在一起,所有的他人都是我們愛情交響樂裏微不足道的插曲。在浪漫的燈光下,被這樣英俊而溫柔的人擁抱著,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對自己說“我愛你”,用他滾燙的眼淚化成裝點自己的鑽石。
這是所有偶像劇裏一定會奏響主題曲的戀愛章節。
隻是,如果此刻的簡溪把頭抬起來,他一定會看見我臉上滿滿的、像要泛濫出來的惡毒。內心裏陰暗而扭曲的荊棘,肆無忌憚地從我身體裏生長出來,就像我黑色的長頭發一樣把簡溪密密麻麻地包裹纏繞著,無數帶吸盤的觸手、滴血的鋒利的牙齒、劇毒的汁液,從我身上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毀掉他。徹底地摧毀他。讓他死。讓他生不如死。讓他變成一攤在烈日下發臭的黏液。
這樣的想法,這樣陰暗而惡毒的想法,從我眼睛裏流露出來,像是破土而出的鋼針一樣暴露在空氣中。
我擁抱著簡溪年輕而充滿雄性魅力的身體,心裏這樣瘋狂而又冷靜地想著。
他拿過放在旁邊沙發上的白色背包,拉開拉鏈,從裏麵拿出厚厚的三本精裝書。“哪,你一直在找的那套《巴黎20世紀先鋒文藝理論》,我買到啦。我在網上沒找到,後來那天在福州路上的三聯,看見他們架子上還有最後一套,就買下來了。”
他的笑容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忠厚老實的、懶洋洋的金毛獵犬。我有段時間稱呼他為“大狗狗”,雖然顧裏惡心得要死,聲稱“你再當著我的麵這麼叫簡溪,我就把你的頭發放到風扇裏麵去絞”,但是簡溪卻笑眯眯地每叫必應。有時候他心情好,還會皺起鼻子學金毛過來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看著麵前溫柔微笑的簡溪,和他放在大腿上沉甸甸的一堆書,心裏是滿滿的揮之不去的“你怎麼不去死,你應該去死”的想法。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一起去學校的遊泳館遊泳。
不出所料,所有的女孩子都在看他。他剛買的那一條泳褲有點小,所以更加加劇了視覺上的荷爾蒙效果。他從水裏突然冒出頭來,把坐在遊泳池邊上的我拉到水裏,他從背後抱著我,像之前一樣,用臉溫柔地蹭我的耳朵。周圍無數女生的眼睛裏都是憤怒的火焰,但我多少年來早就看慣了。
從高中開始,每次我們去遊泳,遊泳館裏的男人們都在看南湘,女人們都在看顧源和簡溪。簡溪比較老實,一般都穿寬鬆一點的四角沙灘褲。而顧源那個悶騷男,一直都穿緊身的三角泳褲,唐宛如每次都會一邊尖叫著“顧源你幹脆把褲子脫了算了,你這樣穿了等於沒穿”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源的腹肌和腹肌以下的區域來回掃描。
我坐在遊泳池邊上發呆。
遠處簡溪在小賣部買可樂。他等待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看在泳池邊發呆的我,好看地笑了笑。
我看著他的臉,心裏想,這樣的臉,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埋進土裏,發臭,發黑,爛成被蛆蟲吞噬的腐肉。
吃過晚飯後,簡溪送我回家。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
雖然天氣依然悶熱無比,但是他的手卻是幹燥溫暖的,透著一股清新的年輕感。我抬起頭看著他的側臉,他幾乎算是我生命裏接觸過的、最幹淨和美好的男孩子了。就連精致得如同假人的宮洺,在我心裏都比不上他。他有力的擁抱,寬闊的胸膛,和接吻時口腔裏清香的熾熱氣息。
他看著我走上了宿舍樓,才背著包轉身一個人走回去。
路燈把他的背影拖長在地麵上,看上去特別孤單和安靜。
我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心裏想,他應該一出校門,就被車子撞死。這樣美好得如同肥皂泡一樣的人,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我低頭打開自己的手機,把下午見簡溪之前收到的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彩信又看了一遍。
那張照片上,簡溪閉著眼睛,滿臉溫柔的沉醉。
而他對麵的林泉,臉紅的樣子也特別讓人心疼。
他們安靜地在接吻,就如同我們剛剛的親吻一樣。
巨大的月亮把白天蒸發起來的欲望照得透徹,銀白色的月光把一切醜惡的東西都粉刷成象牙白。
芳香花瓣下麵是腐爛化膿的傷口。
而此時的唐宛如,卻在看著月亮發慌。
學校體育館更衣室的大門不知被誰鎖上了,整個館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的手機放在運動包裏,運動包在體育館門口的置物櫃裏。
唐宛如困在漆黑一片的更衣室裏,腦子裏爆炸出無數恐怖片的場景,被死人糾纏、被靈魂附體、被咒怨拖進鏡子裏,以及被強奸。
——當然,這樣的想法經常會出現在唐宛如的腦子裏,而每次當她說起“他不會強奸我吧”或者“這條弄堂那麼黑,我一個人萬一被強奸了”的時候,顧裏都不屑地回答她“你想得美”。
唐宛如捂著胸口,當她小心地回過頭的時候,突然看見背後半空裏飄浮著一個披頭散發低著頭的女人,她的身體隻有一張綠色的臉。
唐宛如在足足一分鍾無法呼吸之後,終於用盡丹田的所有力量,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在她的尖叫還持續飄蕩在空中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來:“發生什麼了?唐宛如你沒事吧?”
當唐宛如看清楚黑暗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是衛海的時候,她瞬間就把剛才殺豬一樣的癲狂號叫轉變成了銀鈴般的嬌喘,並且摁住了胸口,把雙腿扭曲成日本小女生的卡哇伊姿勢,如同林黛玉一樣小聲說:“那個角落有個女鬼,好嚇人,人家被嚇到了呢!”
衛海對突然變化的唐宛如有點不適應,像是突然被人衝臉上揍了一拳。他還在考慮如何應答,角落裏的“女鬼”突然說話了:“放什麼屁啊!你們全家都是女鬼!我的手表是夜光的,我想看一下時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