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上海,有三個最死氣沉沉,陰森森的地方。
第一個,龍華火葬場。每天都有無數的屍體被搬運進這裏,其中一些屍體,有浩浩蕩蕩的隊伍集體為它哭泣,而另一些,隻得到一兩個滿臉不耐煩的親屬陪同,並且還聽到“老不死的終於死了”這樣的最後贈禮。
第二個,華夏公墓。無數的骨灰被裝進標價不同的骨灰壇裏,然後分別葬在同樣標價不同的各種位置。有些位置獨門獨院、依山傍水,可以眺望到佘山風景區的美景,和那些花了幾千萬買佘山別墅的人一樣的待遇,那些埋葬在這裏的骨灰本人,肯定會在心裏笑開了花:老子生前買不起佘山豪宅,至少死後可以享受這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而有些骨灰則不那麼幸運了,勉強地擁擠在一麵牆壁上,占據其中密密麻麻如同蜂窩般的小洞中的一個。有孝心的後輩們前來燒香的時候,一陣好找,找到後來快要罵娘了,僅有的一點孝心被不耐煩消耗幹淨。“他媽的一個骨灰放得跟國家寶藏一樣,找個屁啊!”於是把帶來的菊花隨手一甩,揚長而去。
而第三個,就在靜安區的一個高級公寓小區裏。這裏籠罩著的陰森日益翻雲覆雨,幾乎快要趕超前麵兩個了。
顧裏媽死氣沉沉地坐在客廳裏,頭頂籠罩著一層黑雲。
整個客廳的燈都打開著,看起來金碧輝煌的樣子,像是一座奢華無比的,墳。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客廳牆上掛著的一幅法國中世紀的油畫,表情像是在畫裏看見了一個鬼,又像是看見限量版的Hermes鉑金包被另外一個貴婦買走了。
三天前顧延盛把它從拍賣行買回來,那個時候,顧延盛氣宇軒昂地坐在一群穿著高級定製西服的男人中間,身邊坐著珠光寶氣的她,和氣質高貴花季妙齡的顧裏——盡管顧裏一直低頭用OQO在MSN上和林蕭討論“你晚上要是敢遲到的話,我就把你的脊椎一節一節地折疊起來”,“然後塞進唐宛如的背包裏”,“與她換下來的被汗水打濕的胸罩一起”。
而三天之後,顧延盛被一根手腕粗細的鋼筋插穿了頭蓋骨,現在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裏。
顧裏飛快地翻動著剛剛從律師手中送過來的文件,不時拿起手邊的咖啡喝上一小口。她的臉上雖然沒有妝,但是看起來依然是平靜的,甚至帶著少女獨特的粉紅色,像一朵夜晚裏盛開的新鮮玫瑰。她從十九歲就開始使用頂級保養品,並且每天都喝一小管膠原蛋白——價格等於別人的兩頓飯。所以她的臉,看上去就像雜誌上那些晶瑩剔透的妝容模特一樣。當我們抨擊她早早就開始使用這樣頂尖的保養品、以後四十歲就沒得用了的時候,她氣定神閑地告訴我們,她對世界的科技非常有信心,既然菲爾普斯可以在遊泳池裏連續八次氣死其他國家的選手,博爾特也可以玩兒似的在鳥巢打破人類百米的世界紀錄,那麼,當她四十歲的時候,一定會有比現在更加高科技的東西可以使用。她用她那張一條細紋都沒有的臉,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和南湘的時候,我們就被徹底地征服了。她就是一隻實驗室裏取得突破性成功的,白耗子。
而現在,她像是任何一個翻看著財經雜誌的夜晚一樣,表情冷漠而熾熱。
顧裏媽披著浴袍,慢慢從沙發上起身,哆嗦著走過來,然後一把用力抓起顧裏的頭發,像一隻被刀插進了喉嚨的豬一樣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你這麼快就有心情在這裏研究遺囑!逼死了你爸啊,你這個婊子養的!”
顧裏的頭被扯得仰起來,眼睛像是死人一樣地往上翻著,她的臉前所未有地醜陋。她看著麵前瘋子一樣的自己的母親,眼睛裏是滿滿的平靜和怨毒:“是啊,婊子,你養我這麼大不容易。”
顧裏媽愣了愣,然後放肆地大笑著,幸災樂禍地說:“你先看你爸留給你的遺書吧!不過你說得多對啊,你媽就是一個徹底的婊子!我恨不得她也被一根鋼筋給插個稀巴爛!”
顧裏和她母親之間的這場戰役,終於打響了標誌性的第一槍。
又或者說,顧延盛二十多年前就隨手埋下的炸彈,終於滴滴答答地完成了所有的倒計時,現在終於轟隆一聲,炸翻了地殼。
血肉橫飛隻是開始而已。
魂飛魄散才是真正的好戲。
當然,我們都知道,我們熱愛生活中這樣刺激而又跌宕的drama。
連續數十場的暴雨。
每天早上都是電閃雷鳴。
巨大的閃電和雷聲,像是長著尖利長指甲的手,硬生生撕扯著每一個人的耳膜。每一聲爆炸性的雷聲,都像是黑暗裏突然甩過來的一個重重的耳光。
徐家彙地鐵裏積滿了水,市政部門派出大量的人力參加排水工程。整個上海的低處和地下通道,被暴雨肆意席卷著。四處卷動的渾黃水流上麵漂浮著各種各樣的廉價傳單,“五分鍾讓你年輕十歲,隻需一百九十九塊”,又或者“十萬元讓你征服上海,成為上海人”,等等等等。它們用這樣甜美而又虛偽的謊言,支撐著漂泊在上海的一群又一群失敗的人,給了他們繼續活在上海這個罪惡卻又美麗的城市裏的勇氣。
沒有暴雨的時候,高溫持續籠罩著上海。瘋狂運轉的空調密密麻麻地充斥整個城市,冷氣、網絡、巨額資本、熱錢、瘋狂起伏的樓市和新一輪白熱化的企業吞並,無休無止地在這個城市上演著。
第十三場暴雨之後,這個夏天,終於過去了。
陸家嘴中心奢侈的最後一塊綠地,被圍了起來,草地上迅速地挖掘出一個巨大的地基,周圍六米高的工地牆上寫著“上海中心”四個大字。它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不是久遠的東方明珠時代,更不是金茂大廈的時代,而是把剛剛稱雄上海的環球金融中心時代,徹底地變為了曆史。
上海中心即將在未來,成為亞洲新的天際線高度。那些手中搖晃著小旗子的導遊,正指著這個巨大的基地,繪聲繪色地對各路前來觀光的遊客們描繪著這座未來的“垂直城市”。遊客們眯著眼睛,在空中假想著未來壯麗而詭異的摩天大樓,不停地嘖嘖嘖嘖嘖。
而九月過去,環球金融中心頂層的觀光天閣,以“頭頂腳下都是懸空的藍天”這樣的 super high view為利器,征服了所有對高度有變態追求的金字塔頂端的人。他們看著自己腳下的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滿意地喝下一百七十二塊錢一杯的咖啡。
就像現在的顧裏,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孤獨地,看著窗外。
過了一會兒,兩個穿著黑色正裝的人朝她走過來,她禮貌地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黑色的Giorgio Armani裙子,微笑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顧裏。”
對方那個同樣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孩子伸出手,非常優雅地握過來:“很高興見到你,我是Kitty。這是我的老板,宮洺。”
Neil在電梯裏死死按住那個關門的按鈕已經兩分鍾了,直到電梯發出滴滴滴的警告,他才鬆開了手。於是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他家氣派的客廳出現在電梯前。
他深呼吸了兩下,咬著牙低頭躥出了電梯,快速地穿過客廳朝自己的房間走。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家裏空無一人,他本來已經做好了一走進家裏就被父親James迎頭丟來一隻古董花瓶的準備了,但現在,萬籟俱寂,於是他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家裏並不是一個人都沒有。
Mia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手上拿著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微笑著看著他。他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然後低頭朝自己的房間走。
剛走兩步,Mia叫住了他:“你的行李在這裏,已經打包好了。之前你不是一直說想要搬出去住麼,James覺得你也不小了,說實話,美國的孩子如果到你這麼大還住在家裏,那是非常恥辱的一件事情。何況,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想現在是一個非常適合,也非常必要的時機。”
Neil回過頭去,看見兩隻巨大的行李箱放在門口。
他愣了愣,然後笑了,對著Mia說:“I think you have got everything that you want.”
Mia回應他以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Not yet.”
他們兩個彼此溫暖地微笑著,像一對彼此深愛的母子。
“You want some coffee?”Mia拿起咖啡壺,幫Neil倒了一杯。
“Oh, please save the poison for yourself, pretty witch!”Neil提著箱子朝門外走,“Say
hello to your mirror for me!”
“Sure, my Snow White!”Mia嗬嗬地笑。
Neil用力地摔上了門,走了兩步之後轉身一腳,重重地踹在那扇價值十九萬的雕花古典木門上。
顧源看見Neil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從Rich-Gate裏麵怒氣衝衝地走出來的時候,他緩慢地搖下車窗。
Neil坐進車裏,把手指捏得哢嚓哢嚓響。
“這下你準備去哪兒?”顧源笑眯眯地看著麵前這個看上去快要爆炸的混血小崽子。
“鬼知道,或者我應該去柬埔寨或者伊拉克什麼的,去拉掉拉環然後把自己引爆了。”Neil斜眼看著幸災樂禍的顧源。
Kitty坐下來之後,自然地笑了笑,然後指著他們三個的純黑色衣服,開玩笑說:“希望我們的會麵不是意味著一個葬禮。”
“她爸爸剛剛去世,你省去那些無聊的玩笑吧。”宮洺冷冰冰地說完之後,坐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對不起。”Kitty迅速地低下頭小聲說,不過顯然不是對顧裏,而是對宮洺。
顧裏看著宮洺,直到對方抬起眼睛看回她,才微笑了一下,然後說:“讓我把一切以簡單明了的方式來說,那就是:我不願意我父親的——現在是我的——公司,以這樣的方式,和這樣的溢價,被《M.E》收購。”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宮洺一邊指著菜單把自己想要喝的咖啡告訴Kitty,一邊對顧裏說,“我唯一想要糾正的一點是,收購盛古公司,也就是你父親的、現在是你的公司的集團,並不是我們《M.E》。第一,我們並沒有那麼強勢的資本;第二,我本人其實並沒有這個興趣。收購你們的,是Constanly集團。我今天並不是《M.E》的主編,而僅僅是Constanly的代表。”
宮洺點完咖啡之後,饒有興趣地看著顧裏蒼白的臉色,他似乎非常滿意現在的結果。他一邊慢條斯理地把菜單遞回給服務生,一邊不緊不慢地、用一種優雅的速度和音量對顧裏說:“我想作為你們學校最優秀的金融學院學生,你應該非常了解Constanly——這個七年前突然進入中國的美國集團,它們有一個外號,我相信應該在你們課本的案例分析裏出現過,叫作‘吞並巨鱷’,在大三《資本市場》教材的第十二章。”
他喝了一口服務生遞過來的咖啡,然後淡淡地對他說:“再加些糖,謝謝。”
說完他回過頭來,麵對著顧裏:“我說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肯定也非常清楚,是因為兩年前歸屬於Constanly的《M.E》,之前也經過了十四個月的漫長抵抗,最終依然沒有改變被吞並的結果。任何的抵抗在壓倒性的資金和高層絲毫不動搖的決策下,都是徒勞的,除非你手裏握著盛古公司超過51%的股份——當然,你和我都知道,你並沒有,這也是我們今天會坐在這裏的原因。”
“祝你好運,親愛的Lily.”宮洺那張紙一樣的臉,第一次出現了表情,一張漂亮而充滿邪氣的俊美笑臉。隻是這張笑臉下麵有一行小字作為注解:邪惡並且幸災樂禍,誌在必得同時胸有成竹——這和貓用自己漂亮的前爪不斷捉弄掙紮的老鼠時的表情一模一樣,冷漠的、居高臨下的壓倒性對峙。
顧裏看著眼前的宮洺,第一次覺得,無論是在學校叱吒風雲的自己,抑或是一直在林蕭口裏聽說的女超人一樣的Kitty,在宮洺麵前,都像是剛剛睡醒的貓咪,在衝著一隻半眯著眼睛一動不動的雄獅,露出自己鋒利的小爪子。
身邊的落地窗外,是遙遠的地平線,和擦過頭頂滾動的絮狀白雲。
顧裏堅持著付完賬單之後鎮定地離開了——至少表麵上非常地鎮定,不動聲色,甚至還虛偽地表達了對《M.E》的喜歡,盡管她之前對這本過分文藝的雜誌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好歹她也算是一條白素貞。
“Anyway,I like your Prada outfit.”顧裏走之前微笑著,對著宮洺那身全黑色、一點也看不出logo的西服發出了帶有目的性的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