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悲傷,肯定是聞訊趕來的死者親人。
“他是誰?”章桐抬頭問身邊站著的自己的同事。
同事隻是麵無表情地歎了口氣,搖搖頭。遇到這樣的事,誰的心裏都不會好受的。
頭頂沉重的防雨布在大雨中劈啪作響,快結束屍表初步檢查的章桐低頭看看死者殘缺的麵龐上那異樣平靜的表情,又抬頭朝自己身後看去,那輛橫在路口的警車卻早就已經開走了。潛意識中,章桐的心頭突然油然而生一種悲涼的感覺。
事後才知道,死去的女孩是這個男人的親生女兒,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而這個男人,名字叫歐陽景洪,是一名緝毒警。
每個警察都有親人,而親人的意外逝去對誰來說都是一次足以致命的打擊。
因為案發現場被一場大雨給衝刷得幹幹淨淨,死者歐陽青的身上又一絲不掛,所以,盡管在發現屍體後,盡可能多地做了補救措施,但是有用的破案證據卻仍然是少得可憐。
章桐記得很清楚,當這個案子最終被按照懸案定義而被封存起來的時候,和薄薄的卷宗放在一起的,就隻有這麼一朵幹枯的雛菊了。雛菊是在女孩本來應該是眼睛的地方被發現的,拿起雛菊,就是空蕩蕩的兩個眼眶。即使是外行人都看得出來,摘除眼球的手術進行得非常糟糕,很多眼部組織都被破壞了,橫切麵參差不齊,深的地方甚至已經觸及到了腦部組織。章桐不明白,如此殘忍地摘除眼球,甚至於可以用“挖”來形容,但是為何女孩體內沒有任何麻醉劑的殘留物,而臉上卻一點都沒有痛苦的表情顯露出來?當然了,不同種類的麻醉劑在人體內停留的時間都是不一樣的,沒有發現殘留物可以解釋為屍體被發現時,殘留物早就已經分解消失。可是,還有那雛菊,又到底意味著什麼?
案件被宣布終止調查後沒多久,歐陽景洪也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聽說他的工作出了差錯,導致槍支意外走火,和他搭檔的同事因此而喪命,最終,這個曾經意誌堅強、功績無數的男人卻因為玩忽職守導致同事死亡而身敗名裂,進了監獄。
宣布判決結果的那一天,警局顯得格外平靜,就連平時最嘈雜的報案大廳裏也是靜悄悄的,在大家同情而又惋惜的目光注視下,曾經和歐陽景洪親如手足的緝毒組組長馬雲毅然遞交了辭職報告,然後流著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警局。
每個人的心情都很糟糕。
十三年過去了,案件依然沒有答案。死者歐陽青失蹤的眼球也就再也沒有被人找到過。雖然在公開場合沒有人再提起過這個案子,但是大家心裏其實都是明白的。他,一直都在,從來都未曾離開!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空蕩蕩的眼眶,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的遺憾。這女孩還很年輕,哪怕是已經死了,卻依然是那麼漂亮,尤其是臉頰和五官,更是精致到了極點。所以,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作為最起碼的一點尊重,他必須讓她完整而又體麵地告別這個世界。
看著女孩灰暗的麵頰,他輕輕歎了口氣。這女孩本沒有錯。但是這個世界上,那麼多無辜被害的人,又有誰錯了?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遲遲都沒有落下,下午到現在,他一直都在思考自己的決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自己的每一步決定,都要再三思量,因為他害怕自己再有一星半點的差錯。
在仔細用棉球蘸著藥水清洗過女孩臉部的汙垢和幹結的嘔吐物後,他的目光落到了桌角的一盆沙子上麵,這是一種潔淨的白沙,花鳥市場上隨處都可以買到,三塊錢一大包,而他,本來是打算買來養魚的,那種熱帶魚非常嬌貴,不是好的沙子往往後果就是致命的。而這種特意挑選的白沙很細,也很幹淨,摸上去手感不錯,而放在眼眶裏,應該也就不會很疼。
不過,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難道不是嗎?
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劃過了一絲淡淡的嘲弄般的微笑。有時候,自己就是很笨,有些答案明明就擺在自己的麵前,卻往往都會被忽視。他的心中突然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是啊,仔細想想,自己的一生,不就是這樣嗎?一次次地犯著同樣的錯誤。代價當然是慘痛的。
沙子被小心翼翼地填進了那空蕩蕩的眼眶,似乎是生怕女孩會因此而感到疼痛,他還低頭,極盡溫柔地用嘴湊近眼眶,輕輕地吹了吹,然後一點一點緩慢地把女孩的眼皮蓋了上去。最後,才用早就準備好的棉簽蘸上膠水,把眼皮近乎完美地黏合在一起。當這一切全都完成了,他這才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向上舉著,歪著頭,仔細地看著那雙被沙子填滿的眼睛,仿佛是在欣賞自己精心完成的一件傑作。
女孩和睡著了時的樣子一般無二,眼睛閉著,根本看不出眼球早就已經被偷梁換柱,她嘴角的血漬被精心擦去,還抹上了淡淡的粉底,如果不是全身冰冷而又微微發青的皮膚,根本就不會知道女孩的生命早就已經終止。
好了,終於完工了。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活動了一下僵硬發麻的脖頸,然後利索地摘下了乳膠手套,用力拋向了屋角的垃圾桶。
他微微一笑,如釋重負,心情也變得明顯有些愉悅了起來。他來來回回地在屋子裏忙碌的身影因為身後工作台上那盞台燈所發出的鵝黃色的光照緣故,被放大成了一個怪異而又修長的形狀,在對麵白灰牆上不停地晃動著,一眼看去,像極了一個正在跳舞的木偶。而伴隨著舞蹈應聲而起的,是他隨口低低哼唱的歌謠聲,歌詞模模糊糊聽不太清楚。但是很顯然,他樂在其中。因為時不時地,他還會像電影鏡頭中所顯現出來的一般認認真真地擺上幾個定格造型。
可是,漸漸地,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到後來,幾乎變成了嘶喊,就仿佛要把深深壓抑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全都發泄出來一般。一個字一個字,近乎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