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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腳踝傷已見痊愈的鄭老整天抑鬱焦慮,一股勁地坐在那裏吧嗒吧嗒抽著悶煙,偶爾才和鄭媽搭訕幾句。
兒子鄭興已到娶親的年齡,既然你好說歹說都不願去備考求取功名,要守在家裏為年邁的父母盡孝道,那就及早給你成親,把媳婦娶過門,大人也就歇心了。老伴為給兒子操辦喜事心急如焚,成天掛在嘴上,吵叫著要麥收後就辦。近來更是一刻不停地裏外張羅著,進城買棉花,馬不停蹄地紡線、染線、漿線,上機織布,鋪棉花,絮被褥,真是忙得不亦樂乎。看著老伴為兒子的婚事一絲不苟忙碌著,夜以繼日地坐在機座上左一梭右一梭,蹬一腳放一腳,哢嚓哢嚓織布,鄭老不由憶起自己當年娶鄭興他娘時的寒磣。那時,已故的老爺子跑口外販牲口,三千兩本銀途中被劫匪洗劫一空,遭到致命打擊,落得傾家蕩產,從此家道一蹶不振,以致自己娶親時,花轎沒雇,更無鼓樂班子,隻穿了件半舊的土布長袍,就將興兒他娘娶回坐在炕頭。如今要給兒子鄭興娶親,雖然這些年家中沒什麼積蓄,但鄭媽卻口口聲聲說,要把兒子的婚事辦得排場、體麵,至少不會像自己嫁娶時那樣寒酸。衣服從裏到外,洞房花燭新婚之夜的兩套被褥,都已備得齊齊楚楚,就連花轎和鼓樂班子也要花大價錢去雇請當地最好的來。而鄭老卻意見相反,他不僅不主張操之過急麥收後就辦,而且竭力反對鄭媽要把喜事辦得很是排場闊大。
鄭媽一麵忙活一麵對老伴道:“明後天你就趕快去找陰陽先生擇日吧,日子定下就下彩禮,讓媒人黑子他三嬸山花及早給唐家送過去。”
鄭老遲疑片刻,望著忙活的老伴道:“你急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喜事要在麥收後操辦我依了你,可就在麥收後操辦,也還有三個月時間哩,急著定啥日子?”
鄭媽依然在忙手中的活,拿眼角瞟了老伴一眼,道:“這樁婚事已訂下兩年,咋能不急?夜長夢多,早些擇定日子人也就放心了。”
鄭老放下煙袋,看著忙活的鄭媽,不樂意道:“什麼夜長夢多?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就是心眼小,真是的!”
鄭媽聽得有些生氣,停下手中的活,看著鄭老責備道:“老東西,都說些什麼話哩,誰家操辦喜事不是男方提前幾月就擇定喜日給女方下過去的?日子,又不是吃的喝的,放久了怕酸了臭了黴了!”
見老伴生氣,鄭老不吱聲了,心裏卻還是不服,收回目光沉默在那裏,低頭吧嗒吧嗒抽起煙來。
鄭媽就說:“咱家多少年沒樁喜事,可不能像當年我嫁你時那樣缺心,要辦得排場體麵,即使日子再窮,也不能在村人麵前顯醜。下聘禮要有三金,花轎雇八角鏨花流蘇的,鼓樂班子要排排場場,鬧時下流行的曲牌,不要鄰村的土班子,到縣城去訂金馬子的紅火,金馬子的紅火頂尖,鬧得漂亮。”
鄭老冷笑一聲,慢條斯理道:“我問你,你的銀子在哪裏?就縣衙討回的二十兩銀子,已還給前年買大黃牛從魏忠手裏借的十兩,零星還用去一些,你算算,還剩多少?”
鄭媽一怔,但想了想說道:“我知道,家裏是沒多少銀子了,可這麼多年咱隻這一樁喜事,就是一步一頭磕著去借,也要把這個門麵給撐出去!”
鄭老轉過頭來,目光倏地望向鄭媽,放大嗓音道:“穿衣吃飯量家當,你逞什麼能?為何要辦那麼大,去打腫臉充胖子?”
隔壁德隆老漢盤裏端著一塊鮮豆腐過來,聽得屋裏有吵叫聲,便知是老兩口在為兒子的婚事抬杠。他不想直接進去,怕他們臉上掛不住,就站在門外喊了一聲興兒娘,給你們送豆腐來了,然後才端著豆腐走進屋,臉上透著憨厚說道:“給,剛出籠的鮮豆腐,吃去!”隨手將豆腐放在桌上,長歎一聲,“要不是興兒侄子和黑子他們幫他叔討回縣衙那筆欠賬,我這豆腐坊還真開不下去了,這是熬了一夜忙活出來的。”
正在機座上織布的鄭媽自然少不了一陣謙讓和感激,說這些年不知吃過兄弟的多少豆腐了,興兒是從小趴在你碗邊上喂著飯長大的,能為你討回那筆欠債,也算是他對你的一點孝心。德隆老漢不免又將鄭興誇讚一番,說人三歲至老,從小看大,鄭興不僅懂得孝道,而且很有膽識,立得起事來。
跟鄭媽說過幾句,兩位老人便在炕沿邊坐著搭起話來,自然少不了要聊起他們在縣衙共同遭遇的那場劫難。這已是這些天兩位老人每坐在一起總也說不完的話題,說那個鬼地方的貨擔送不得,發誓今生今世再不往那個鬼地方送一擔柴一擔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