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隻見老爺子頭上身上嘩嘩地往出冒冷汗,昏暗無神的目光也漸漸呆滯了,他的生命猶如一盞行將耗盡油的油燈那樣,驟然變得極其微弱而昏黃,燭光在一點一點明顯地收縮著……
大兒媳翠翠跟黑子娘杏花妯娌倆到底還是沒弄懂老爺子伸出一根指頭是什麼意思,翠翠是這樣理解:一根指頭表示第一,第一就是老大,自己是大兒媳,老大就是自己。老爺子的意思是,剩下的六個金元寶都歸自己所有了,還是要讓自己這個做老大的兒媳去做主?翠翠的心裏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平衡,老爺子啊老爺子,你總算沒丟良心,臨死還沒忘記你已故去的兒子和我這個大兒媳!
於是,翠翠就又俯身在老爺子麵前“爹!爹!”地痛聲喊叫起來。見勢頭不對,趙金剛也急急地圍了上來一哇聲地在喊爺。而老爺子已全然無了反應,渾身上下的冷汗卻越流越多,黑子娘杏花急忙跳下炕,拿來一條巾帕給老爺子滿頭滿臉擦起汗來。剛擦去立刻就又冒出一層來,擦也擦不完,擦了一遍又一遍,巾帕往盆裏擰了好幾次水,冷汗還是不斷地往出湧,老爺子身上的衣服也都被冒出來的冷汗浸透了。
趙金剛歎了一聲,說:“人虛脫成這樣,怕是不行了!”
話音剛落,就見老爺子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兩腳蹬了一下,眼睛漸漸暗淡下來,像耗盡最後一滴油一樣,回光返照地突然微笑了一下,就把氣咽了。
人死時的神態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不聲不響就沒有知覺死去了,有的人是叫著死去,有的人則是哭著鬧著,還有的人是微笑著死去的。趙家這撥人,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微笑著把氣咽了,相信上天是給老爺子安排了一個好的結局,心裏就覺得舒展了些,但在老爺子生命熄滅的瞬間,還是號啕大哭成了一團。
翠翠炕上坐著大哭了三聲,突然想起老爺子枕頭下的六個金元寶來便戛然止了哭,眾人也隨即停了下來。翠翠瞪著兩眼,捷足先登,掀開枕頭一看,登時愣在那兒:金元寶怎麼隻剩了兩個?老爺子臨終前交待給黑子娘杏花留給黑子兩個,那另外四個哪裏去了呢?想必是這個該死的老爺子剛才給山花和鄭興了。趙家人都知道,老爺子當年跟鄭興他爹因一坰地打過一場官司,官司雖然打贏了,但心裏都明白那是一場昧良心官司。翠翠心裏說,老爺子莫非是在人快咽氣時老虎燒香,冒充善人,把金元寶給了鄭興,以此來彌補自己當年做下的虧心缺德事?都快咽氣了,真是搽粉進棺材——死要麵子!這也罷,可把金元寶給了那個不生不養已非趙家人的山花,算什麼名堂?
這時,一氣之下跑到後院自己家中生悶氣的金蓮,聽到一陣號哭聲後也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見老爺子已把氣咽掉,自己的婆婆翠翠正看著麵前僅剩的兩個金元寶發呆愣神,便大聲嚷起老爺子的不是,將她剛才看到的和聽到的事一下全都抖摟出來。金蓮滿臉憤怒跺腳道:“該死的老爺子裏外不分,硬把脊背認成肚,親人當外人,外人當親人。竟拿著四個金元寶白白地送給那個眼裏插棒槌的山花和鄭興各兩個。如今你咽下氣,讓誰管你?”
翠翠聽兒媳金蓮如此說,至此她才徹底弄明白老爺子伸出一根指頭的真實含義,原來是剩下的那兩個金元寶她跟黑子娘杏花每人一個的!翠翠這樣胡想著,卻忽然記起錢櫃中的銀錠來,便掏出已牢牢揣在自己懷中的那把鑰匙,將那兩個金元寶鎖在了錢櫃裏,然後就又將鑰匙牢牢揣進自己懷中。
黑子娘杏花見金剛娘翠翠掌管了金銀,眼睛就發直,故意問道:“大嫂把那兩個金元寶也鎖起來了?”翠翠瞟炕上過世的老爺子一眼,不冷不熱地道:“是鎖起來了。老不死的,也不知自己老下了要花銀子,把手裏的東西都打發了外人,剩下的那幾個子,怕是連一場喪事也不夠的。”黑子娘杏花一下愣在那裏,金剛媳婦金蓮就接話嚷叫起來:“人死下花錢的地方多哩,扔著誰也別管,讓得了他好處的人來埋他。要不,就讓他自己到陰曹地府報到去!”
聽得媳婦金蓮大不敬的這番話,趙金剛頓時勃然大怒,拿眼睛瞪著金蓮大聲道:“你放屁!爺一生積攢下的那點東西,難道他沒權利去支配嗎?再說,給誰不給誰的,他心中自有他的道理,你管得著?”頓了頓,看著周圍的族人氣哼哼地接著道,“你們把目光都盯在老人留下的那點金錢上,你們有沒有捫心問過自己,老人在世時你們服侍得如何?盡了孝道沒有?我爺一輩子活得不易,他省吃儉用,剛直不阿,認死理,看重道義,要不是那日伸張正義去阻攔劫走紫薇的轎子,被縣衙役一掌推倒在地,他老人家也不會死!難道你們就不覺得老人家死得很窩囊?你們誰想過為老人家站出來做主,到縣衙跟他們去說理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