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十二月。
嘉靖皇帝的生母蔣太後突然駕崩。
由於嘉靖生父興獻皇帝的顯陵建在承天府,關於如何安葬蔣太後,朝廷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應將顯陵遷移至北京天壽山,讓嘉靖父母永居龍脈正宗;另一派則認為,當奉蔣太後靈柩南下承天府,將她葬回顯陵。
對於如何抉擇,嘉靖也頗為為難。內閣大學士夏言等人主張北遷墳墓,很有道理,這能讓嘉靖父母徹底進入皇宗大統,當年“大禮儀”之事搞得血雨腥風,也是為此目的。但陶仲文和孝陵衛建議南下安葬,也理由充分:昔日太祖皇帝定鼎南京,但未敢動遠在鳳陽的仁祖之陵;成祖皇帝遷都北京,也未敢動遠在鍾山的孝陵。先帝體魄不可輕犯,山川風水不可輕泄,國家根本不可輕動。
就在嘉靖猶豫不決之時,出現了兩個中間派。一個是直隸巡按禦史陳讓,他建議將蔣太後遺體與興獻皇帝的衣冠合葬在北京天壽山,同時將蔣太後的衣冠與興獻皇帝的遺體合葬在承天府顯陵。嘉靖皇帝非常惱火,大罵此人荒謬,將他罷黜為民。而另一個中間派,卻說服了嘉靖,這個人就是時任禮部尚書--嚴嵩。
嚴嵩提議,無論靈駕北來還是慈宮南詣都是大事中的大事,為慎重起見,皇上應派遣重臣去承天府查看一番,視情況再做定奪。同時,他又推薦陶仲文行此職責。
嘉靖大讚嚴嵩老成,便令陶仲文趕去顯陵察看。陶仲文也不含糊,帶上堪輿法器,晝夜奔馳,連帶路上加勘察,僅用了一十三天。他給嘉靖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顯陵玄宮內有積水。
這下朝廷中又是紛爭四起,大家站在自己立場之上,對這不祥之兆作出不同解釋,嘉靖不勝其擾。這時,嚴嵩趁機奏道:“陛下應親自前往顯陵視察,孝感動天,屆時上天必將有明旨出現。” 嘉靖是個大孝子,聽嚴嵩這麼一說,覺得甚是妥帖,於是便點頭應允。此次出行,事體重大,命各部分頭籌措,定於十八年二月,正式起駕南巡。
孝陵衛指揮使身份特殊,並不能參與朝堂辯論,嚴嵩巧言令色,直說得嘉靖當著群臣下了決定。陸子淵得知消息,已然晚矣。他當晚趕去麵聖,稟明風險,想代替嘉靖去拜祭顯陵,但嘉靖道:“我知你一片忠心,也知當下形勢,但顯陵一事不決,皇考不寧,聖母不寧,朕也必不安寧。優柔不斷乃婦人事,朕意決矣。”
陸子淵與嘉靖一同長大,深諳其秉性,知他話已至此,定難改變,萬般無奈,隻好磕頭告退。
回到欽天監,陸子淵連摔幾個茶杯,罵完嚴嵩罵陶仲文,罵他們為博聖上歡心,亂出餿主意。
罵完之後,靜心一想,陸子淵突然感到此事過於巧合,自己剛布下大陣,皇城各衛也布防停當,就有人利用蔣太後駕崩一事,誘嘉靖出宮,使他脫離六丁六甲陣的保護,難道這裏另有陰謀?想到這裏,陸子淵感到脊背陣陣發涼,忙招來沈煉和高守謙,幾人連夜策劃護駕之事。
出行時日定下,大臣們分三路忙碌起來,一路在京籌劃資費、儀仗、護衛之事,一路會同地方督撫沿途搭建行宮,一路則直接趕往承天府重新修葺興王府邸和祭拜神壇。趙俊從除錦衣衛之外其他二十五衛中抽調八千精兵作為護衛主力。陸炳則選擇一百二十名經驗老到、功夫過硬的錦衣衛作為皇上貼身護衛,其他錦衣衛也全部停止手中事務,沿南巡路線布列,作為暗哨,查探可疑之人。陸子淵除命大家準備法器、符籙之外,還暗中遣湯懷明領五名欽天監官員悄悄出發,將皇上南巡路線摸索一遍,記錄沿途地形格局。陶仲文也要求隨聖駕前往,並為嘉靖起了一卦,算其此次出行不宜路過牌坊。於是嘉靖下令,要求聖駕經行之處,無論大小牌坊,必須盡數拆撤。
群臣忙碌不堪,嘉靖也未得閑。他將蔣太後的靈柩暫放在慈寧宮,待他南巡回來再定奪如何安葬。同時舉行冊立大典,立年僅三歲的朱載壑為皇太子,安排其在自己南巡時負責監國,並任命了輔導太子的一班人馬。同時單獨召見兵部尚書張瓚,命其留守京城,參讚機務,並密令宣、大、山西、薊州及山海關等處邊防軍隊,一等戒備,相機戰守。
一切準備停當。二月二十六日,嘉靖皇帝的車駕離開京城。趙俊負責護衛外圍,陸炳帶錦衣衛,陸子淵帶二十名孝陵衛負責護衛皇帝乘輿,陶神仙陶仲文也在近侍隊伍之中。隨行的還有翊國公郭勳、成國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大學士夏言、禮部尚書嚴嵩和左都禦史王廷相等一幹大員。
這郭勳乃是孝陵衛鬼行千戶郭山雲的哥哥,郭丹鶴的舅父。太祖念郭英父子忠烈,賜郭家世襲武定侯爵位。郭嶽定下役鬼術傳女不傳男之後,郭家形成慣例,即“功夫傳女,爵位傳男”。郭勳在郭家屬於異類,雖貴為侯爵,但他並不喜政事,也不尚武功,唯愛好讀書著書,另外他在書法上也頗有造詣,尤擅長篆書,常為嘉靖書寫青詞,因此深得嘉靖寵愛。此次南巡,嘉靖將他由武定侯晉封為翊國公,命他隨駕顯陵,為其書寫祭父文字。
郭勳與妹妹感情極好,郭山雲隻要回京,就一定要去他那盤橫幾日。在哥哥身旁,她仿佛回到孩提時代,天南海北,奇聞軼事,與郭勳無話不談。
郭勳將從她那裏聽來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下凡降妖伏魔之事,整理纂修成書。由於此書為反賊樹碑立傳,礙於所處地位,郭勳便托假名“施耐庵”,偷偷將書刻印刊行於世。此書出後,流傳甚廣,成為世代稱頌之經典,名為《水滸傳》。後人隻道大明有個施耐庵,但無人得知施耐庵即郭勳,郭勳即施耐庵。郭家從此又多一無名英豪,當然這都是後話。
在重兵護衛之下,南巡隊伍浩浩蕩蕩地進發了,嘉靖皇帝踏上了他即位之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遠足之路……
初時看到這張臉,郭丹鶴毫無防備,嚇了一跳。但她本就膽大,加之這些日子見了不少世麵,便很快定住心神,飛身躥回床前,從枕頭下抽出桃木劍,踢開房門,一躍而出。
隻見院中紅影一閃,郭丹鶴連跨幾步,一招“劉備過江”直刺過去。
那紅影聽聞身後破空聲響,急忙側身閃避,順勢回過頭來,一臉驚恐。
郭丹鶴定睛一看,又是一驚,麵前居然是一個臉色蒼白,身著紅襖的小鬼,看身型,也就七八歲模樣。想起它剛才趴在門縫上窺伺,郭丹鶴沒好氣地問道:“哪來小鬼?敢在小娘門口張望!”
她一喊不當緊,那小鬼更加緊張,連連示意她不要出聲,壓低著嗓子道:“丫頭切勿喊叫。”
此話一出,郭丹鶴更是駭異,看這小鬼型是一幼兒,但開口卻是中年人嗓音。郭丹鶴想它麵嫩音老,定不是尋常鬼物,居然還張口喊自己丫頭,於是火冒三丈道:“裝神弄鬼,吃小娘桃劍!”
說罷一個“力劈華山”,揮劍砍向那紅衣小鬼。這小鬼好像有滿肚子話,但又不敢大聲說出,加之郭丹鶴攻得又急,自己手中又沒有兵刃,隻好暫時住嘴,專心閃避。
它這一動,郭丹鶴聽那“叮鈴叮鈴”的聲音也急促起來,伴著這鈴聲,郭丹鶴手中的劍越使越快,轉眼十幾招已使過。
郭丹鶴所用招數乃是孝陵衛的入門功夫--華陽劍法。
南北朝時期,少林第一位武僧稠譜真自創稠公劍法,此劍法從開招到收勢,始終進退在一條線上,招式雖然簡單,但其質樸大氣中蘊含著無窮變化,足具名門大派之風範。此劍法一出,即成為少林劍區別於其他門派劍術的分水嶺。
當時有位高人名曰陶弘景,他自幼聰明至極,精通老莊之學和葛洪之神仙教術,雜有儒家、佛家修為,對書法、曆算、地理、醫藥等都頗有研究。他雖然隱居世外,但梁武帝依然與他書信不斷,常以朝廷大事與他商討,人稱“山中宰相”。
他在雲遊之中,結識稠譜真,相互論道,結為知己,稠譜真將稠公劍法傳授於他。陶弘景結合桃木劍的特點,融彙稠公劍法和陰陽法術之精要,創出二十三勢劍法。因其隱居的地方為華陽洞,因此這劍法便名為華陽劍法。
該劍法代代相傳,成為法術之士的基礎功夫,凡是用桃木劍之人,無不使華陽劍法。雖然江湖之上,劍法多如牛毛,法門中人也是俊傑輩出,但就普通劍術與桃木法劍融彙結合一事,再無人能創出超越這華陽劍法的功夫。孝陵衛陽明院的體術科,第一課就是這華陽劍法。
郭丹鶴體術科成績本身就好,這華陽劍法早已爛熟於胸,但平時都是課上對練,尚未經曆實戰。上次在華府,僅刺出一劍,還因經驗不足將劍招用老,險些被王胡子所傷。這次對這隻小鬼,能連續使上幾招,心中竟有些許興奮,適才的惱怒已蕩然無存。
這小鬼看來也身負功夫,左閃右避,居然毫發未傷。轉眼二十三勢使過,郭丹鶴聽著“叮鈴”聲響,心中越來越開闊,最後一招“霸王舉旗”之後並不罷手,緊接一個起手勢,又從頭再次打過。
這一輪,郭丹鶴速度比剛才快了一倍,出招更是狠了不少,劍鋒到處,嗤嗤有聲。郭丹鶴十分驚訝,自己於平日練習之中,並未到此境界,這些時日在外,也未堅持練功,難道功力還增長了不成?
那小鬼被郭丹鶴的桃劍整個罩住,逃脫不得,隻能盡力躲避,隨著小鬼動作越來越劇烈,那“叮鈴叮鈴”聲也是越來越急,最後幹脆響成了一片。
伴著鈴聲,這邊郭丹鶴竟興奮得不能自持,口中高聲唱道:
華陽劍法藝超群,上古尊師陶真人。
二十三招製妖法,劍隨身形旋乾坤。
刺擊劈抹撩壓掃,挽花成網鋒如雲。
若遇勁妖施龍騰,再降天兵把魔困。
…… 郭丹鶴笑容滿麵,但出手皆是殺招,那小鬼明白,以她這劍氣,一旦被刺中,肯定凶多吉少。於是再也顧不得忌諱,高聲喊道:“嚴爺,救命啊!救命!”
其實剛才兩人打到一半,嚴錫爵已經聽到。他提兵刃在手,衝出門來,見郭丹鶴正在力鬥一鬼。看對方是一紅衣小鬼,嚴錫爵也感奇怪,一時不明路數,再看郭丹鶴,使華陽劍法臨敵,招數倒是有板有眼。估計這小鬼沒甚危險,嚴錫爵樂得讓郭丹鶴練練招數,於是便隱到一旁,暗中扣棗核釘在手,以防不測。
他見郭丹鶴使完二十三勢並無停手之意,再次出招竟是越來越淩厲,心下凜然,想這蕭遜,什麼時候把丹鶴調教得如此厲害,僅學了一年的劍法,但看其出招之迅捷,劍氣之狠辣,竟比一些在陽明院六年期滿的生員還要高出幾分。
現下郭丹鶴竟高聲唱起華陽劍法歌訣,甚是詭異。嚴錫爵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再看小鬼已漸漸不支,正猶豫是否上前止住郭丹鶴。這時,突然聽到那小鬼大聲求救,還口叫嚴爺。嚴錫爵心念一動,手中兩枚棗核釘頃刻擊出,意圖震開郭丹鶴手中桃劍,止住攻擊。
郭丹鶴聞得破空聲響,轉手一個“魁星抱鬥”,隻聽“劈啪”兩聲,棗核釘居然被桃劍蕩開。
嚴錫爵這一驚非同小可。雖然他無意傷害郭丹鶴,擊出棗核釘僅用了三成功力。但就憑這三成功力,擊落這僅有一年道行的生員之劍應該是綽綽有餘的。誰知郭丹鶴一下便已化解,而看她手起招落,也絲毫未感吃力。
郭丹鶴蕩開暗器,緊接著一招“毒箭穿心”。眼見那小鬼已閃避不過,嚴錫爵無暇細想,忙縱身上前。
好個嚴錫爵,這一縱如電一般,竟快過郭丹鶴那刺出的一劍。
“啪!”嚴錫爵的判官筆一架,郭丹鶴一劍刺偏,擦著那小鬼的頭皮而過,嚇得那鬼癱坐在地。
嚴錫爵正要張口喝住郭丹鶴,沒想到她竟不停招,一個“轉身斬妖”,手中桃劍順著判官筆向嚴錫爵反削過來。
嚴錫爵畢竟修為遠勝徒弟,他迅速收回雙筆,十字交叉,硬生生地將郭丹鶴的桃木劍夾在中間。任是這般,嚴錫爵也感到虎口隱隱作痛,想郭丹鶴這劍定是下了重手。
陽明院規矩甚嚴,經長們地位尊崇,今天郭丹鶴居然如此膽大妄為,嚴錫爵惱怒異常,張口就要嗬斥。但當他和郭丹鶴一對視,不禁大駭:隻見郭丹鶴眼眶之中,竟沒有一點黑色,一雙白眼珠森森地望著自己……
嘉靖南巡,一路無礙。
二月二十八日,抵達河南衛輝。
衛輝本是小鎮,因千古忠臣比幹祖籍衛輝,孝宗皇帝感比幹之忠烈,修葺比幹墓,新建比幹廟,並命弟弟汝王朱祐槨“立藩於衛輝,代朕守望忠烈廟”。
衛輝之地離京城最近,又是十省通衢,並且自己身負皇命,身價倍增,何樂而不為?朱祐槨得令,欣然前往。
自汝王府邸立於衛輝,此處便成衛輝府,聖恩隆寵,逐漸繁榮,成為“北拱神京,南通十省”的中原第一重鎮,人稱“小北京”。汝王押對寶,從此富可敵國,號稱“九缸十八窖,窖窖有夾道,窖窖有金銀,道道是珠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