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得急,入了城門,牛德皋便叫口渴,隨便找了家街邊茶肆,張羅著請大家喝茶,順便兌些散碎銀兩。
眾人坐定不久,剛喝了半盞茶,便聽到鼓樂齊鳴,哭聲震天,打北麵過來一撥送葬人馬。這隊伍頗為龐大,兩套器樂班子,超度者有僧有道,最特別的是,竟有大批婦女跟在棺材後麵,哭天搶地,煞是壯觀。
陸亦軒嘖嘖稱奇,道:“有趣,這麼多女子,是孝女啊?還是妾室?”
恰好茶博士來添水,聽陸亦軒這麼一問,便道:“您是外鄉客官吧,這都不是戴白孝的。本地有‘代哭’一說,本意是為防孝子過度悲哀,憔悴傷身,所以請婦女替哭。後來成了規矩。替哭人數越多,排場越大,主家就越有麵子。今兒是給城東聚福錢莊的顧老爺送材,這顧老爺家財萬貫,一個替哭許一兩銀子,場麵自然熱哄。”
這茶博士一口南京方言,陸亦軒聽了半天才知“送材”就是出殯的意思。一兩銀子可置辦一桌百多道菜的上好宴席,看這顧家僅替哭一項便要二百多兩銀子花銷,還真是闊綽。縱使陸亦軒從小生活優渥,但也沒見過這般使銀子的,於是歎道:“這顧家好生有錢!”
茶博士常年廝混街頭,幹的就是聽話傳話的差使,馬上接著話茬道:
“唉,金山銀山又有何用,顧老爺算是享受不到嘍。沒想到顧老爺這等大善人,也被索了命去。”
郭丹鶴一聽“索命”二字,來了精神:“哦?難道城中有鬼怪不成?”
茶博士左右顧盼,但並不言語,司馬隆忙扔給他幾個銅錢,那茶博士嘿嘿一笑,壓低嗓音道:“這個可不敢打包票,都是道聽途說。這個顧老爺是最近城中死的第七人,這些人都是富賈大戶,同是死因不明。更邪門的是,他們死前都曾大擺宴席,無一例外地請了小瀛仙唱堂會。這小瀛仙一臉媚相,傳說她乃是狐妖托身,所以聲音才那麼清麗婉轉。有人懷疑她以唱腔迷人,索了這些老爺的命去。本來前麵已死六人,大家都勸顧老爺別再請小瀛仙,但顧老爺不信這邪,偏要請來華林班。不過這小瀛仙委實太紅,南京城的大戶擺宴,若不請她,還真是墮了麵子。”
丁猴兒聽了半天,覺得這茶博士越說越荒謬,一拍桌子道:“胡說,哪有唱曲奪命的,再說宴席上聽過戲又不止一人,為何偏死了那些老爺。”
陸亦軒也道:“是啊,這小瀛仙早就名動江南,難不成就這兩天才索人性命?”
茶博士慌忙道:“是了是了,小的我也不信。華林班的班主也氣壞了,說這全都是對頭興化班橫加造謠。這不,在聚寶門跟興化班約下三天擂台,今天是第二天了,小瀛仙、小玉紅都亮了相呢。”
此話一出,其他人倒不甚為意,但陸亦軒卻猶如吃了藥劑,一蹦老高。
當年成祖遷都北京,官員們將昆山腔、海鹽腔、餘姚腔和弋陽腔等諸多南方戲曲帶到北京,其中尤以昆山腔最受歡迎,陸亦軒的父親陸炳也很癡迷昆山腔,甚至養有一個家戲班。陸亦軒從小耳濡目染,對昆山腔自是喜愛非常,此次進城,吃食煙火並不吸引他,純是為了一賞當地大班,更希望能一睹小瀛仙這樣的名伶,現在聽到南京城兩個頂尖戲班對打擂台,豈有不興奮之理。
他不再聽茶博士叨叨,催促牛德皋會了茶錢,想趕緊上街了了一幹事情,晚上好安安穩穩地去聚寶門那邊聽戲。
陸亦軒心裏又喜又急,搶先邁出茶肆大門,一不小心,與一人撞了個滿懷,腳下不穩,後仰摔了一跤。他定睛一看,隻見撞上的是一老者,身材瘦小,須發皆白,身著一件玄色緞子道袍,手裏拿著幅布招,上書“相麵”二字。陸亦軒頗為驚訝,這樣一個幹癟老道,居然能將自己生生撞翻在地,但他知是自己不小心,忙爬起道歉。
這老道好似沒有聽到陸亦軒的話,盯著他的臉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道:“小兄弟,你學堂瑩夷,雙眉過目,將來定以文章震天下!”
陸亦軒一聽,隻道是尋常相士招攬生意的套話,拱拱手,便轉身同大夥一起走開,隻留那老道站在茶肆前,拈須而笑。
眾人從三山街跑至鬥門橋,把城裏三十多家賣糖食的店鋪逛了個遍,竟靠吃糖果混了個肚圓。不覺天色已暗,隻好明日再去履鞋店。牛德皋和丁猴兒肚皮撐得不想再步行,於是眾人雇了兩艘仙船,沿秦淮河而下。這仙船身扁而淺,不能載貨,專供遊客之用,雖不如畫舫舒適,但卻輕靈快速,別有趣味。
過了通濟門水關,便到了秦淮河最繁華的地方,隻見河上舟船畢集,火龍蜿蜒,槳聲燈影,而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幛,十裏珠簾。隱約可以聽見從綺窗珠簾內傳出的笙歌簫鼓,長吟高唱,夜晚雖然風寒,但隨風而來卻是溫軟的脂膩粉香。
陸亦軒感到渾身舒服,不禁吟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鄰船的丁猴兒緊接著也高聲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陸亦軒大聲道:“丁猴兒,真煞風景,今晚興致高昂,你這家夥接什麼後半闕!”
丁猴兒也不甘示弱:“這裏現在不還是如杜牧之所言那般?佳麗之地,風月之場,溫柔之鄉,銷金之窟。”
陸亦軒大笑道:“哈哈哈,也對,也不對。如今秦淮十六樓官妓多是成祖時罪臣的妻女姬妾,她們詩詞歌賦、書畫吹彈,莫不精通,且代代傳承,流風所及,文采風流。而唐經安史之亂,由盛轉衰,那些不知國之存亡的秋娘,豈能與今日相比?”
丁猴兒正待反駁,突見前方一片光明,隻見不遠處河麵上,大片水煙火競相燃放,有水鴨、水鼠、金盞、銀台、滿天星、遍地錦、賽月明、滴滴金,一時間爆聲濺水,熱鬧非凡。
郭丹鶴大呼小叫,正好見船行至文德橋附近,忙招呼船家快快靠岸,想上橋俯瞰河中煙火。
陸亦軒送眾人上岸,又跳回船上,道:“諸位,你們在此觀煙火,我去聚寶門水關,那裏兩大戲班在比擂台。待會兒咱們回城中住處見吧。”
牛德皋大喊:“待會兒還有煙火戲啊,《三顧茅廬》、《七聖降妖》、《五鬼鬧判》……”
未等他說完,小舟已經離了水岸,遙遙聽見陸亦軒道:“哈哈,還是《寶劍記》、《琵琶記》更中我意……”
仙舟在燈船畫舫之間快速穿行,轉眼便到了南京城最南端的聚寶門。
這聚寶門乃為太祖之時,巨賈沈萬三所修。
沈萬三是江南第一豪富。傳說他當年貧窮之時,見一農夫攜蛙百餘,便好心買來放生。哪知第二天,看見眾蛙聚在一瓦盆不散。沈萬三連連稱奇,將瓦盆帶回家,用來洗手。一次,他妻子洗手時不慎將一支銀釵掉在盆中,不料銀釵一變二、二變四,不一會兒已是滿滿一盆,不可勝計,沈萬三由此富甲天下。
待到太祖建立大明,沈萬三覺得自己樹大招風,為求自保,便主動承擔起南京城牆的修築工程。當時大明初立,國庫空虛,太祖答應了沈萬三這個請求,將三山門至正陽門一段交予他施工,總長占南京全部城牆的三分之一。
事關沈家生死存亡,沈萬三豈能不用全副心思,他延請一流的營造匠師,自己也整日待在工地監督。沈萬三為顯忠心,還特地將自己負責的城牆加高加厚,誰知適得其反,太祖見南段城牆較其他地方宏偉許多,勃然大怒,認為沈萬三目無君上,要治他死罪。多虧劉基說情,方才救下沈萬三,但命他必須拆牆重建。
沈萬三誠惶誠恐,日夜兼程,耗費錢財不計其數。誰知偏偏怪事連綿,工程屢建屢塌,眼見限期將至,還未完工。沈萬三明白末日已到,不禁在城牆腳下放聲大哭。
這時,恰逢一位高士路過,見沈萬三這般模樣,便上前道:“建城門,要寶盆,上戴帽,下站人。”
沈萬三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要過這一劫,需要用上自己全副身家。
但事到如今,也隻得如此。他從家裏拿來聚寶盆,重金找一家奴,頭頂寶盆,一同埋入地基。此後,再壘城門,一砌而就,再無倒塌。沈萬三為紀念這個家奴,特地在城門上修小佛塔一座,超度他的亡靈。太祖得知,也頗為感動,禦賜此門為聚寶門,並親自書匾。
太祖見沈萬三拿出全副家當,甚為安心,對其大加褒揚,同時封了他的兩個兒子為官。
不久,太祖準備犒賞三軍,沈萬三築城嚐到甜頭,便又表示要代皇帝支出犒銀。太祖想他已無聚寶盆,還能有多少資財,便有意問道:
“朕有軍百萬,汝能遍及之乎?”
哪知沈萬三豪爽應答道:“願每軍犒金一兩!”
太祖大駭,沒想到沈家居然還如此富有。於是大怒道:“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當誅之!”
當時便要將沈萬三拿下,還好沈萬三命不該絕,這時馬皇後站出來道:“不祥之民,天將滅之,陛下何誅焉!”
太祖生平最敬馬皇後,便依了她的意思,將沈萬三發配雲南了事。
最後沈氏客死他鄉,一代巨富從此消亡。
想起往事,陸亦軒不禁自歎道:“禍福難知,雖富甲一方,休誇能使鬼推磨;盛衰相替,任勢傾四海,莫道敢同天比年。”
說罷,船已靠岸,他多給了船公幾個銅錢,信步下船。
南京城十三門,數這聚寶門最為華麗高大,門中有四重城牆、三道甕城,暗設大小藏兵洞二十七個,可容兵士三千餘人。
聚寶門水關是秦淮河繁華的盡頭,這裏是戲班的天下,多少富賈士紳、文人雅士,乘船從秦淮河順流而下,若不沉醉其間的溫柔鄉,便會下到此處落腳,掏一些銀錢,往戲棚子裏一鑽,一邊吃喝一邊看戲,十分愜意。
今天兩大戲班在此打擂台,更是吸引了八方來客。左邊大棚打出華林班招牌,右手則是興化班的地界。陸亦軒左右猶豫,急得兩家門頭夥計都恨不得伸手拉人,他突然想起茶博士的話,便一頭鑽進華林班的棚中。
陸亦軒入場一看,正逢小瀛仙的《琵琶記》,心中暗喜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忙揀一隻空桌坐下。見夥計過來,隨意要了壺茶,點上幾樣小吃。這小瀛仙果然是狐媚動人,雖然所扮的趙五娘淒苦無比,但見她步步生蓮,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陸家的家戲班子在北京城的官宦之中算是翹楚,但委實難比這陣容齊整的大班,加之小瀛仙絕藝蓋世,陸亦軒不禁聽得癡了。
“嗟命薄,歎年艱,含羞忍淚向人前,猶恐公婆懸望眼。路逢險處難回避,事到頭來不自由……”陸亦軒正迷醉間,突聽背後有人按拍附和,小聲而歌。
《琵琶記》本就是千古悲劇,聽戲之中,情之所至,按拍悲歌,甚至為之掩淚的大有人在。但陸亦軒聽慣家班,講究不發一聲,屏氣凝神,潛心領略,突然被人打擾,便憤憤地扭頭望去。
隻見出聲之人就在鄰桌,此人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著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片嘴唇。此人不但一臉粗鄙之色,還不做任何梳洗,滿麵油光,發髻蓬亂,一件袍子已穿得分辨不出顏色。
陸亦軒皺皺眉頭,華林班票資不菲,尋常市井之人斷不會來此聽戲,而看這人樣貌,並不像富家紈絝、文紳雅士,恐怕就是人們傳說的“光棍”了。
有明一代,“光棍”是城市街頭一景,他們專吃閑飯,挑弄是非,扛幫生事,不管哪裏有事,隻要被光棍中的一個打聽去,便會合夥去幹,得利平分。酒樓茶肆、戲班娼門,因人口流動頻繁,大有油水可撈,更是光棍們的聚集之地。光棍們憑借一身蠻力,肆逞凶惡,遊蕩飲酒,強索錢物。碰上貪婪昏聵的地方長官,官府還會被光棍買通,更是神通廣大,肆無忌憚,黑白通吃,尋常人絕不敢招惹他們。眼下這人,應是個光棍頭領,此處可能是他地頭,華林班不但不敢收錢,怕是還要搭上一些敬儀。
隻見這光棍一邊撕下一隻鴨腿一邊道:“這昆山腔啊,輕柔婉折,僅一字之長,便延宕至數息,委實美到極致。聽罷這昆山腔,再回轉去聽南曲諸腔,真是令人白日欲睡,更別提那北曲,實在是令人厭而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