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情人》的王道乾先生已經在前幾年逝世了。雖然沒有見過麵,但他是我真正尊敬的前輩。我知道他原是位詩人。四十年代末曾到法國留學,後來回來參加祖國建設,一生坎坷,晚年搞起了翻譯。他的作品我隻讀過《情人》,但已使我終身受益。另一篇使我終身受益的作品是查良錚(穆旦)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從他們那裏我知道了一個簡單的真理:文字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看的。看起來黑鴉鴉的一片,都是方塊字,念起來就大不相同。詩不光是押韻,還有韻律;散文也有節奏的快慢,或低沉壓抑,沉痛無比,或如黃鍾大呂,回腸蕩氣。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實際上,世界上每一種文學語言都有這種筋骨,當年我在美國留學,向一位老太太學英文,她告訴我說,不讀莎士比亞,不背彌爾頓,就根本不配寫英文——當然,我不會背彌爾頓,是不配寫英文的了,但中文該怎麼寫,始終是個問題。
古詩是講平仄的,古文也有韻律,但現在寫這種東西就是發瘋;假如用白話來寫,用哪種白話都是問題。張愛玲晚年執意要寫蘇白,她覺得蘇白好聽。這種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文章裏的那些字我都不知該怎麼念。現在作家裏用北方方言寫作的很多,憑良心說,效果是很糟心的。我看到過的一種最古怪的主意,是錢玄同出的,他建議大家寫《儒林外史》那樣的官話。幸虧沒人聽,否則會把大家都寫成迂夫子的。這樣一扯就扯遠了,這個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我們已經有了一種字正腔圓的文學語言,用它可以寫最好的詩和最好的小說,那就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所用的語言。不信你去找本《情人》或是《青銅騎上》念上幾遍,就會信服我的說法。
本文的主旨是懷念那些已經逝去的前輩,但卻從科學和藝術的區別談起。我把杜拉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看作我的老師,但這些老師和教我數學的老師是不同的——前者給我的是一些潛移默化,後者則教給我一些法則。在這個世界上,前一種東西更難得到。除此之外,比之科學、藝術更能使人幸福,因為這些緣故,文學前輩也是我更愛的人。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我在文學上所知道的一切。我沒有讀過大學的中文係,所以孤陋寡聞,但我以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麼都知道,隻知道最好的就夠了。為了我知道的這些,我要感謝杜拉斯,感謝王道乾和穆旦——他們是我真正敬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