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那天晚上朱晚雲執意喝酒,而且是往死裏灌,對自己,也對肖孝清。肖孝清擺手推拒,試圖搶下她手裏的酒杯。他說過今後不會再喝醉酒。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她嘲諷地看著他,“也對。沒這個魄力,你做不到今天。”

“晚雲,別同我作對。我真的想翻篇重來。”他輕而易舉製住她,奪下酒杯。

“最後一次。”她定定地望著他,眼神卻失焦。“秋蘋。最後一次。”

他開始煩躁。“我說了我想放下了。”

“可我放不下。”她搭上他手背,“讓我同她告個別。”

肖孝清停頓了很久,突然開了閘似的,倒起酒來行雲流水。

“朱晚雲,你真是個天生的演員,我沒看錯人。”他重新舉起酒杯。朱晚雲舉杯敬他,喝得又快又急,臉很快紅了一片,像塗了滿臉胭脂。

是夜,肖孝清拿出最狠的態度待她。他還是幾秒之內舉白旗,但老實不客氣地往朱晚雲身上招呼,歡愛不足淩虐有餘。朱晚雲冷漠倔強地看著他,一副絕不服輸的氣概。秋蘋已然同她融為一體。姓肖的說的不錯。她一直在演,來到上海後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演電影之前,她演了很多年的美人,花魁,狐狸精。演得越多,她自己的輪廓麵貌就越淡薄,到後來自己也辨不出自己的形象。沒有什麼是屬於她的,連七情六欲亦非她自己的。

真想有一天來顆炸彈,把一切都炸得片甲不留。

這一晚她拚盡全力,保持頭腦清醒,忍耐著身上的劇痛,沒有墜入黑暗。秋蘋也一定不允許自己暈過去。肖孝清到後來也累了,癱進床墊裏呼呼大睡。

朱晚雲渾身疼得厲害,福壽膏止痛,真想來一管。她酒喝得太多,雖然在剛剛的運動中釋放了不少,還是劇烈頭疼。捱了一個時辰沒有緩解,她聆聽肖孝清的呼嚕聲,均勻而有節奏,想來一時半刻醒不來。於是她照常摸出鑰匙,提著煙鬥煙燈,會見她的老友。

“我說了我們還會再見麵,我沒有食言。”福壽膏的香味把腥臭掩蓋住,她靠在牆邊,渾身綿軟無力,卻是個得意洋洋的勝利者。“想我了嗎?”

它無可奈何地撞擊著鐵絲網。

“姓肖的和我結婚了,我是肖太太了。”她奢侈地往水池子裏丟了一坨福壽膏。它很有骨氣,沒有扒來吃了,任由那塊棕色東西在自己的領地上漂著。

“我以前是沒有奢望做人家太太的。太太這個名頭,多響亮啊,我怎麼擔待得起?”她不氣餒,繼續往水裏丟福壽膏,作為它聆聽的報償。“後來我真的有幸當了一回太太,卻差點把小命送了。”

“當時有個人救我,把我帶出那般境地,我才來到上海。”

“我真恨他,可也離不開他。他讓我起死回生,又生不如死。”

“我不想死,從來都不想,但也不明白怎麼就活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一連丟了好幾坨福壽膏,自己都快沒得抽了,“你吃呀,怎麼不吃?好東西呢。”

黃綠色的眼睛射出森冷的光。它不為她動容。它就是一個垃圾桶,絮絮叨叨一堆垃圾扔下來,還沒得扔回去,煩都煩得要死,談何同情。不知道肖孝清獨自站在水池邊緣,麵對這隻無法開口說話的獸,都念叨了些什麼。他的秘密比她隻多不少。可曾同它共享過嗎?亦或隻共享沉默?

朱晚雲抽完最後一點鴉片,卻沒有力氣站起來,心想不若今晚就睡在這兒,等氣力稍稍恢複再上去。鑰匙還在她口袋裏,不過隻消她在早上之前回去,肖孝清應該發現不了。反正她現在是沒勁折騰了,聽天由命吧。

後半夜,樓梯上傳來一陣響動。朱晚雲驚跳起來,沒來得及躲——事實上這裏也沒空間給她躲,但煙鬥煙燈還擺在那兒,已經有人下來了。

手電光掃過她的臉,又掃過地板。來人正是肖孝清。他站在階梯上,一時間不知該對密室被發現感到震驚,還是對朱晚雲抽大煙感到震驚——或者最該讓他震驚的是朱晚雲選擇在這個地方抽大煙?

朱晚雲渾身發冷。目力所及,肖孝清手中拿著手槍。

二人相對無言。

“你來殺我。”朱晚雲嗓音嘶啞,語調平直,幾乎不似人聲。

“鴉片戒了,死不了人。”肖孝清伸手拉她。她戰戰兢兢地跳到一邊。

“你拿手槍做什麼?不來殺我,就是——”她望向那對黃綠色眼睛,“他是來殺你的!有了新歡忘舊愛呀。”

肖孝清臉色難看至極。“我倒一直沒發現,鴉片抽瘋了你!”

他強行要抱走朱晚雲。朱晚雲酒勁鴉片勁一起上頭,力氣大得出人意料。掙紮之際,肖孝清的槍被她打掉了。

尖銳的回聲在狹窄的密室裏久久不散。那對黃綠色的眼睛染上了點點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