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 第三章(2 / 3)

李衛公是從下水道裏溜出自己的房子的,由此我們知道了大隋朝的洛陽城裏有下水道,並且相當寬敞,可鑽得過人。後來衛公設計長安城時,就沒給它做下水道,改用滲井——這種設備的做法是在地上打一眼井,再用磚頭瓦塊把它填上,供往其中倒髒水之用。可以想像這種井會汙染井水,後來長安城裏就經常流行痢疾、霍亂等腸胃道傳染病。還有一次他往自己的臉上纏了布條,假裝一個麻風病患者,誰也沒認出他,就從胡同裏溜了出來,故而後來長安城裏禁止麻風病患者往臉上纏布,大家都把爛得一塌糊塗的臉露出來,在晚上常常發生嚇死小孩子的事。李衛公也多次利用地下鐵道逃跑,因此長安城後來就不修地下鐵道,在交通繁忙的街段采用空中索道。那些索道懸在一些旗杆上,乘索道的人先爬上三丈高的杆子,把自己捆在一個套在纜繩上的竹筒上,手攀纜繩開始滑動,看上去好像在耍雜技,但是萬一纜繩斷了從空中掉下來就會摔得像壓扁了的臭蟲,而纜繩斷掉的事時有發生。據我所知那種索道隻有小夥子敢乘,而且那是一種表現勇氣的把戲,而不是一種方便的交通工具。總而言之,假如李衛公是在長安城裏犯了事,背後跟上了公差,他就再也逃不掉了。這樣也就不會害死很多人。

監視李靖的公差們發現李衛公又跑了——這是很容易發現的,隻要從牆縫往裏看一眼就能看見——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和妻兒道別,安排後事等等,然後就到衙門裏去,等著被砍頭。因為他們和劊子手是同事,所以挨刀子時還不忘記在自己的脖子上抹點潤滑油,讓他砍起來方便一點。與此同時,新一班一百二十八名公差出現在酒坊街,坐在各家的屋簷下黑壓壓的一大片。與此同時,李衛公一直在和李二娘做愛,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又害死了六十四個人。這些人被殺掉以後,腦袋都被送到各個城門口懸掛,就在那裏爛掉,每個進城的人一走到那裏就打起傘來,以防自己頭上掉落吃腐肉的蛆,像這樣的事李衛公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不知道這些事的原因是他一天到晚老在想數學題。假如他知道了,馬上就會精神崩潰。

李衛公在酒坊街和李二娘在一起,這條街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酒槽,故而空氣裏有一股極濃的醬油味,濃到了人在行進時感到阻力的程度。這條街的兩麵有一些兩層的土樓,李二娘就在其中一座二層的臥室的床上。她長得相當漂亮,隻不過眼角已經起了魚尾紋。和李靖做愛時,她用腿圍著李靖的腰,腳在衛公身後繞在一起,看上去像個金屬線頭;雙手按在他肩胛骨上,雖然在下麵,卻顯出一種氣勢洶洶的樣子。李靖問她聽到什麼有關他的消息沒有,她說沒有。這就是說,領導上派人來打過招呼了。但是李靖覺得她有點不可信,這不光是因為前一天在街上看到了紅拂朝他哭,還因為他一到了李二娘家裏,李二娘就拉他上床,一本正經地幹起這件事來。要是在以前,起碼要聊幾句天。據我所知,這件事還是讓它自自然然地發生比較好,要是一本正經地去幹,反而不對頭。領導上讓她以後照樣和衛公上床,在床上聽到什麼要彙報,她就是這麼做的。這說明她片麵地理解了為上麵服務。當然,上麵也不會讓她白幹,每月初五她會收到一張彙票,然後前往郵局,被人像隻狗一樣拴在柵欄上。順便說一句,每月初五是國家雇員發薪的日子。這一天大家領了錢,然後就各自按安排行事。比方說,李衛公領了五十兩銀子,就該老老實實地研究他的微積分,直到領導上研究好了拿他怎麼辦,就把他做成包子或者磚頭。李二娘領了她的二十五兩銀子,就該老老實實地和李靖做愛,直到李靖做成了包子或磚頭,領導上再來研究拿她怎麼辦。據我的估計,大概是要把她豎著用兩輛牛車扯成兩半,或者橫著腰斬,因為她畢竟是大逆分子李靖的姘頭。不到了真正辦起來的時候,誰也不會去想領導上要拿我們怎麼辦。研究過這些事以後,我覺得當領導實在有趣,假如有可能的話,我也想當當領導。

我的鄰居小孫眼角上也起了魚尾紋,她有三十五歲了,已經離了婚。照我看她還算漂亮,對我也算和藹。有時我有些非非之想:領導上安排她和我住一套房子,沒準已經有了安排。然後我又想,假設他們有了這種安排,下一步又是什麼?這麼一想就毛骨悚然,寧願相信沒有這些領導,把我的非非之想全部打消——我還是去想我的費爾馬定理較好。因為我上過大學的數學係,現在又在大學裏工作,所以領導上更可能是這樣安排的。

現在可以說說李二娘是怎麼片麵地理解為上麵服務的——她拿腿圈住了李靖,半閉著眼睛,嘴裏胡七亂八地嚷嚷。其實她並沒有得意到非這麼嚷嚷不可,但是她覺得還是嚷出來好。這是因為她覺得上麵給了她每月二十五兩銀子,就是讓她和李靖做愛,所以應該多賣點力氣,剛剛參加工作的人總是這樣的。假如上麵給到每月一百兩銀她就能把李靖耳膜吵破;假如上麵給到一千兩銀子,她就能把李靖的每根骨頭都拆碎。假如是這樣的話,就不用拿李靖來做包子了。因為如果是拿死人來做包子,吃下去就會屙肚子,甚至會一命嗚呼,這樣李靖就又能害死半城的人了。其實上麵給她錢是讓她彙報李靖說了些什麼,但她把這一條放在很不重要的地方了,她沒聽李靖說了些什麼,隻顧自己亂嚷嚷。直到幹完了以後才問道: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李衛公說道:你今天吃錯藥了吧?李二娘聽了勃然大怒,劈臉就抓,兩人就在床上打起來了。李衛公翻白眼時說的話對李二娘原本就深奧,不大容易記住的,這一打記得的就更少了。好在楊素本人是個數學家,看了報告之後還能明白這是一種微分方程的解法。但是李二娘為了表示自己沒有白拿上麵的錢,就在報告的頭上寫道:三次達到了性高潮。楊素以為是方程右邊有一個三次方項,這樣就越攪越糊塗了。

我現在能夠想像李二娘是什麼樣子的——她梳個馬尾辮,穿一身白連衣裙,外罩黑色圍裙,看上去不僅像一張黑白照片,而且洋溢著青春活力。像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當奸細,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當然,李二娘不會這樣想。她覺得自己在為上麵工作,是很光榮的事。不管什麼時候,上麵總是上麵,所以我對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同意見。順便說一句,她和李靖做愛時那麼賣力,不是因為得了二十五兩銀子,而是因為受到領導重視,覺得生命有了價值。打完了架,她又和李靖重歸於好,並且衝了一碗藕粉給他喝,並且把他送到了門外,叫他以後常來。李靖出了門,馬上就置身於一百二十八名公差之中。那些人把他從四麵八方圍了起來,形成一個方陣,他往東就一齊往東,他往兩就一齊往西,所到之處煙塵滾滾。李衛公在其中就如一位指揮官,指揮著自己的連隊,不時地發出口令——向左轉、向右轉之類,假如不喊的話,哪裏都去不了。不管是誰,遇到了這種情形,都不會想到這是自己變成包子的前兆。與此相反,他隻會把自己往好處想,覺得自己現在就當了官。他就這樣到處轉悠了一陣,顯示他的威風,直到天黑了才回家,進了門才發現紅拂在家裏等著他。發現這個詞是相當恰如其分的,因為那晚上他始終沒有看到紅拂,隻是聞見了她,用指尖觸及了她,並且猜到了她就是那個在路上見過的樣子古怪的妓女。紅拂來告訴他領導上正在考慮拿他做包子、做磚頭的事,以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按說李靖當時自我感覺良好,應當不相信。不過作為一個優秀的數學家,分辨真偽是他的長處,所以他還是信了。

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惹了事時,不僅李二娘,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當了上麵的線人,這些人裏包括鄰居的小孩子,隔壁長胡子的胖老太太,還有市場上的小販;有些人領津貼,有些人不領津貼。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了迪倫馬特的一個劇本《老婦還鄉》。在那個劇裏,有一位老太太發了大財,就回故鄉小鎮去報複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家夥——她把全鎮連地皮帶人都買下來了,非要那個欠下孽賬的家夥死掉不可。在那個鎮子上,每個人都是她的線人,後來終於如願以償。李衛公在洛陽城裏的情形和那個故事大不一樣:首先,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蒙在鼓裏。當然,他也看出了大家的陰沉臉色,以及目光相接時勉強的笑臉。但是對這種現象有好多種可行的解釋——大夥一下子都得了痔瘡,皇上駕崩了我還不知道等等,最後一個解釋才是我大事不好了。作為一個數學家,天性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性,所以最後一個解釋衛公也想到了,甚至做了應急準備。但是窮盡了一切可能性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因為實際上隻有一種可能會發生,不能都發生。其次,洛陽城和迪倫馬特的小鎮不一樣,這裏的人火了以後雖然會上街鬧事,但是心平氣和時和領導上是一條心的。領導上叫我們當奸細,殺人,盜墓,抹上番茄醬爬上國宴的菜盤,叫幹什麼都會去幹的。所以用不著收買,我們就是奸細、凶手、盜墓賊,菜人等等,隻等領導上一聲令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