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個人對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一點好奇心。舉例言之,我長得又瘦又高,麵色憔悴,頭發開始花白了,經常不按時令地在春秋天穿一雙皮涼鞋,襪子上滿是塵土,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但是我不知別人背後是怎樣看我,在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樣看我,是否以為我還有魅力。李衛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雖然他是數學天才,擅長推理,但是自己背後的事情總是推論不出來。據我所知,李衛公年輕時雖然是個流氓,但卻是個好流氓,雖然有在市場上收保護費、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為,也有足夠的善行來補過。比方說,冬天官府要每條街出徭役去挖護城河,他總是第一個去;鄰居的小孩子不見了,他又第一個下水井去撈(大隋朝沒有拐賣兒童的事,小孩子不見了準是掉進井裏了)。而且這條街上有了一個流氓,小偷也不大敢來。除此之外,他還是這條街上的業餘消防隊員、民防隊員等等,為公益事業出力不少。所以我想,當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敵之後,準會覺得這些事幹得有點虧。這是從我的切身經曆裏推論出來的。要知道我也是個工會小組長,負責收會費和發電影票。所以一聽說今年長工資的名單裏沒有我,就覺得這些事都白幹了。
這樣的經曆我體驗過多次,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麼:我到係裏去,聽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後某些三姑六婆在議論一些什麼,當你推門進去時,她們都不說了。但是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她們說的是我。我馬上就想到了愚人節的論文——別的事我是不大在意的。對這種事,我的反應是晚上做噩夢,手提機槍闖進辦公室把這些女同事通通殺死。幹完了這件邪惡的事以後,心裏又後悔,因為這些女同事沒有一個未曾給我介紹過對象。惟一能安慰我的是這裏是中國,機槍之類的東西不容易搞到。根據這些體驗,我以為李衛公聽說自己害死了半城(誇大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六分之一)的男人,感覺就是噩夢成真。因為他是個流氓,社會地位低下,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視,做夢時肯定也屠過城。但這隻是做夢,並不是真的在幹。假如我的噩夢成了真,我也以為不是我的責任。更何況在夢裏我隻殺掉了比較老、比較多嘴和比較難看的女同事,把年輕漂亮的全留下了。
我已經說過,衛公原本是個本分人,天性樂觀,他從來也沒想到全城的人都在策劃拿他做包子,而且一點都不露口風。這件事讓他很生氣,覺得應該重新估價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態度。至於他害死了好多人,應該給他們抵命之類的事,他一點沒想。不管怎麼說,衛公不過是喝醉了在房頂上跑了跑,並不是有意要害死那些人。當時屋子裏黑咕隆咚,紅拂也看不清衛公的表情,隻覺得他的手直往自己懷裏伸,她就使勁推他,心裏還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到這個地方來有點欠考慮。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房子四麵響起了很猛烈的水聲,好像這間房子的四鄰全是淋浴室一樣。雖然她早就嗅出了這裏有很濃厚的氣味,還是問了一句:下雨了嗎?這當然不是下雨,而是那一百二十八個公差在房子四周尿尿。李衛公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冒,大吼了一聲“你媽逼”!在黑地裏摸到一根繩子頭往下一拽,四堵土牆就朝外倒下去了。這個把戲使紅拂很驚奇,覺得李衛公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是不容她說些什麼,頭頂上的房頂就掉下來,把他們都罩住了,而且轟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李衛公一躍而起,破房頂而出。不過在這時候他還幹了他這輩子最後一件善良的事——抓住了紅拂的手腕,拉著她一道跑了。
我現在知道,李衛公三十歲以前在洛陽城裏為人本分,這段時期裏他很善良,但不夠偉大。後來他逃出了洛陽城,就再也不善良,但是很偉大了。但是在他善良時,身上有偉大的成分。比方說,上麵來的人員在他牆下尿尿,把牆都要尿倒了,他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很本分地用繩子把牆拴住,讓它倒不下來——這是他善良的地方,是主流大方向。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繩子打了活結,抓著繩頭一拽就開,好像隨時準備砸死誰。後來他真的用土牆埋住了好多人,而且趁著塵土飛揚時拉著紅拂逃跑,在灰土裏見到人影就照他兩腿之間猛踢一腳,讓他把雙手夾在腿中間滿地打滾——李衛公原來是流氓,最善於幹這一手,但以前沒踢過公差。他就這樣跑掉了,至於土牆砸沒砸死人,他又踢沒踢死人,都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跑了以後那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除此之外,街坊四鄰也都遭了殺頭之禍,他害死人的數目就此有了大批的進賬。
五,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連坐”這種事,一切都複雜了。舉例言之,我們係裏有個女人生了第二胎(這是不許可的),因此就要罰全係的獎金,一直罰到了我身上;而我是個單身漢,卻要為別人生孩子而掏錢——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幹了什麼與此有關的事。李衛公從他家裏逃走,犯下了殺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造反十戶連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鄰的十戶人家滿門抄斬,這又給劊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他隻有殺男人的鬼頭大刀、殺女人的坤刀,卻沒有殺吃奶嬰兒的刀。而揮起殺大人的鬼頭大刀去殺嬰兒是不行的,會被人譏為小題大作,還會有人說他太殘忍,所以他隻好自己掏錢打了一把小刀子,後來不是總用得著,隻好廉價賣給了殺羊的屠夫,到下次殺小孩子時再找他借。這些腦袋都殺好以後,就送到四門去懸掛,但是這一回人頭多得沒地方掛,隻好用繩子串起來,遠遠看去,好像城門上在晾蒜。而李衛公本人卻很卑鄙地逃跑了。當時正是半夜,所以沒有逃出城去,而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連坐”這種想法本來是這麼考慮的:每個人都是在別人中間生活,所以他們天生小心翼翼,生怕招致別人的仇恨。假如一個人惹禍會連累到一大批人,那他一定會更加小心。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是對衛公這樣已經害死了上千人的家夥卻是不起作用的。假如我是他,到了這種地步也隻好豁出去了。
那天夜裏李衛公逃走的時候拽著紅拂,而她老想轉回去看看剛才為什麼會轟隆一聲房倒屋塌,故而他們是用兩隻螞蟻爭奪一個餅幹渣的方式逃離現場的。因為李衛公長得人高馬大,又鍛煉過身體,力氣比紅拂大很多,所以逃得相當之快,但是逃到城牆邊上一片菜園子裏時,他還是覺得腰酸腿疼,而且背上的肌肉也扭傷了。這裏有個荒了的土地廟,他就把她拉到廟裏去。紅拂說,她實在想知道一下為什麼李衛公的房子會忽然塌倒。他就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四堵牆都朝外邊倒下去了,坐在牆上的房頂沒了支撐,就掉了下來。而那四堵牆早就想往外倒,他用繩子把它們係住。在房塌前,他把繩子解開,那些牆就如願以償。紅拂說她還是不明白牆為什麼非要往外倒不可。李靖說,那是因為外麵有人老往它們身上尿尿,這就使得它們很想倒下去壓死那些人。牆倒時那些家夥正在尿……紅拂說:你說那沙沙的響聲就是尿尿?我不信。李靖說,男人尿尿就是這樣的,你沒見過男人尿尿吧。她就說:你尿給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麵去,解開褲帶,亮出他那杆大槍尿了一回。紅拂咬著手指看完了說: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聲。李靖不禁輕蔑地想:她真是什麼都不懂。李靖和紅拂私奔的事就是這樣。他們倆奔出來以後,他還傻頭傻腦地問紅拂道:你為什麼和我私奔?她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因此李衛公就覺得非常地莫名其妙。這一點後世的人也感到非常地莫名其妙,仿佛她應該繼續在楊府呆下去,讓頭發接著長。
據說頭發長到了一定程度,就變得非常之硬,發帶束不住,會向四麵伸展開,然後像傘蓋一樣垂下來,紅拂就變成了一棵觀賞植物。指甲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變成麻花狀,這時候長指甲的人就會變成一架多工位的組合鑽床。奶媽子喂奶久了,乳房也會長到像大棉花包那樣大,裏麵盛滿了流體,這時候她隻好用一輛手推車來搬運自己;而且還要小心,萬一有什麼在她胸口刺了一下,她就會整個兒流光,在地下攤開一張皮。這些奇形怪狀者加上九十歲還能穿針引線的老婆婆,一百二十歲還能使女人坐胎的老公公,都被稱為“人瑞”,會被盛到一個大籠子裏,放到洛陽街頭去展覽。他們坐在籠子裏,背誦著領導上教的傻話。這被視為一種莫大的光榮,但按我的觀點應該叫做折騰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在變成一個“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會當上各種委員,到各種場合去表演端莊,一開大會就該坐到主席台上背誦傻話。這是因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領,但是這種本領比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麼叫費爾馬定理,更沒有人知道它有什麼用處,領導上所知道的隻是沒人能夠證得出它來。這完全不像一個女人長了兩個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每天能出兩桶奶那樣直觀。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絕領導上的關懷。正如地裏有一根麥子長了兩個穗子,它就不能拒絕自己被人連根拔起,被稱為“嘉禾”,裹上緞子,用快馬送進京城呈給皇上禦覽。雖然假如你是那棵麥子就會知道,它不過是生而不幸為雙頭怪胎罷了。但是它能讓領導上感到滿足:你看,我們這裏什麼都有,包括各種怪物。我現在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要證明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不能證明我是個怪物,我就什麼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