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 第四章(2 / 3)

虯髯公後來說他是愛紅拂的,不過不是用眼睛來愛,是用鼻子愛。他喜歡聞紅拂的氣味。但我不知他到底是愛紅拂還是愛香水。他還說他愛紅拂的聲音,也就是說,用耳朵去愛,這也很高尚,不過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發出這種音響,不知他會不會愛上我。每回掃過地以後,他把紅拂脫落的頭發都撿起來,洗幹淨,收藏起來,就像個撿鋼鏰的老財迷一樣。等到紅拂剪掉自己的頭發逃出了楊府,那些頭發堆在地上逐漸失去了光澤,他看了又覺得可惜,就把它們都纏到身上,讓它得到人體的滋潤,卻把自己纏得像個亂線團。他還搶到了紅拂扔掉的兩雙舊襪子,洗幹淨之後揣在懷裏。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分子。除此之外,他在紅拂麵前嚼鞋於也是故意的,他覺得這樣顯得勤勞樸實,能給紅拂一個好印象,但是紅拂卻覺得他很貪吃,還覺得他能把整個的豬頭放進嘴裏去。根據我的經驗,隻要你在女朋友麵前吃一次豬頭肉戀愛一定會失敗。類似的食品還有雞屁股,豬腸子,有點臭了的炸帶魚,整根拍扁的黃瓜等等。很不幸的是這些食品我都愛得要命。這就是我總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這些事扯得太遠了。紅拂逃走以後,虯髯公終於能夠不扭脖子地走進她房間裏。那時這間房子裏好像炸了一顆炸彈一樣,因為紅拂臨走時收拾了一下,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裝。虯髯公看了這個景象很傷心,不僅是傷心以後再也見不到紅拂,而且也傷心紅拂居然逃出了楊府。在他看來,楊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該離開這裏。

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裏去,逼問她李靖去哪兒了。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裏,用力一捏。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隻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醒過來—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吧。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裏,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裏,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正確的做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麼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麼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李二娘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裏,因為過去他們常到那地方去玩。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地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他們倆在菜園子中問的小路上遛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裏麵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在菜園子裏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裏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裏,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裏過夜。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裏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裏那些紮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李二娘隻是不痛恨上麵,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領導。但是上麵來的人闖到她家裏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麵都恨起來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麵的作坊裏去,把手插進酒糟裏止疼。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槽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裏麵和頭發裏。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裏鑽出來的一樣。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幹你什麼事?

洛陽城裏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除非到了家裏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誰都想不到有這麼個地方。那裏溝渠縱橫,渠邊上長著柳樹,有半數以上死掉了,樹皮綻開,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日暮時分,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那種草是三棱的,異常堅硬,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李靖看到這種草,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因為這個原因,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這件事說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我住的房子裏,廚房是黑油油的,過廳裏鞋子縱橫,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從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因為裏麵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著也沒有什麼用。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這是給過廳照明的惟一方法,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窗戶,而燈泡又壞了),收拾過廳,先是清潔了地麵,然後去對付那些鞋。我想把它們配好對整齊地放起來,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這種情形隻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才有可能,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小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你折騰什麼呀,真討厭!”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但是沒有講出口來。因為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後來她發現我在撿她的鞋子,又表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不過還是說: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瞎折騰些什麼?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把廁所裏的便器刷出來了——未刷時,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新。

李衛公在菜地裏又發明了把地麵抹得像鏡麵一樣平的方法,他把白膏泥調稀了灌到屋裏去,讓它慢慢沉澱,地麵就變得異常平整,人走到上麵都有倒影。然後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溝裏撿來的卵石拋光。這間房子就此變得像正午時分的沙漠一樣亮堂,散發著水和石灰的氣味。後來他在這間房子裏以紅拂為模特畫了好多裸體畫,這些畫裏不包含數學定理,也沒有政治寓意,畫的也不是領袖人物。所以每一張都是偉大的傑作。這些畫都沒有流傳下來,因為畫上的人物既美麗又性感。而根據我們國家的美術理論,畫上的人物絕不能美麗,更不能性感。這件事實在可惜,因為這是衛公一生藝術成就的精華,而且他作這些畫的態度是非常認真的。舉例言之,假如他覺得在一幅畫上紅拂的眼睛不夠黑,就往她眼睛裏滴眼藥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覺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種眼藥水使她瞳孔縮小,以致她經常什麼都看不見。假如在一幅畫裏紅拂乳頭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翹起來,假如位置太高,就往上麵哈氣使它鬆弛。這種調整是如此地頻繁,以致她說:要長繭子了。

洛陽城裏有一片低窪地,裏麵全是菜園子,李衛公犯了事的時候躲在裏麵。後來他建造的長安城裏,就沒有低窪地,城牆裏麵的地麵是黃土鋪成夯實的一個平麵,公差在半寸之內,夏天下起了猛雨,積水都不知自己往哪邊流才對,經常平地積起一尺多深,但是等雨停了之後,整個長安城裏沒有一個水窪,而且城裏也沒有雜草,故而夏天城裏一隻蚊子都沒有。據說生在長安城裏的人身上不長汗毛,也沒有陰毛和腋毛。這一點一定讓歐美女人羨慕不已。長安城裏沒有一隻狗,一隻青蛙,天黑以後連鳥也不來,故而是寂靜無聲,十分瘮人。李衛公怕皇帝不喜歡,就設計了一種機器青蛙和一種機器蟬,命令每家都要各買十隻,天黑以後上足了發條放出去。因為上麵寫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別人撿了以後一定會送回來(留在手裏沒有用處,隻是累得自己多上幾個發條罷了)。那種青蛙就呱呱地怪叫著到處亂跳,假如在你家的後牆下別住了跳不動,就會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覺,因為它的全部發條動力都用來叫,可以把你耳朵吵聾。在這種情形下,惟一的辦法是出門去把它找到,這時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經發生故障,再也跳不動了,但你可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來,放到箱子裏,等天亮再做處理;或者是扔到鄰居的院子裏,讓他去解決這個問題。機器蟬放出去以後會一麵吱吱叫,一麵沿一條極不規則的軌道飛行,因為怕它撞壞,所以機器蟬的外殼是鐵鑄的,所以對走夜路的人相當危險,撞一下就會頭破血流。防止這種危險的方法是天黑以後不出門。李衛公還設計過一種機器螢火蟲,在試用階段就造成了幾起火災;設計了一種機器看家狗,但是在試用時發現它誰都咬,尤其是喜歡咬主人;所以這兩種發明就沒有投入生產,雖然不是沒有改進的餘地。他還發明了一種機器母貓,會叫春,會搔首弄姿,但體內有個夾子,一旦公貓受到誘惑去和它做愛,就喀嗒一聲把它閹掉。這件發明做成功以後,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裏,用望遠鏡遠遠地監視,一旦有公貓上了當,就拍手大笑。做這些發明時,衛公隻有五十多歲,精力旺盛,經常幹對不起紅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種香水味,脖子後麵和耳根子後麵常有唇膏印子。紅拂指出來的時候,他就覥笑著去洗脖子。後來他忽然就蔫了,隻睜一隻眼,這就叫老年吧。

李衛公老了以後裝傻,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時候他覺得拚命去解決數學問題實屬無聊,因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問題,後世的人也會把它們解出來;做那些古怪發明也實屬無聊,因為你不去做那些發明,別人也會把它們做出來。惟一有趣的事就是睡覺。這種想法和我某些時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說的這些時候就是我想費爾馬定理想累的時候。——我已經證明了四十八個引理,每個引理都有二十頁厚,而且都證得非常漂亮。這說明我的證明能力非常強,可惜的是這四十八個引理都和費爾馬定理沒有一點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就躺倒睡覺,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時。無須說明,我睡覺和李衛公睡覺是不同的,他是在證明了一切以後睡覺,我是在證明一切以前睡覺。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機會睡覺,他卻總在睡。年輕人和老人的區別就在這裏吧。人在年輕時充滿了做事的衝動,無休無止地變革一切,等到這些衝動驟然消失,他就老了。

根據紅拂的回憶,李衛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時刻是他躲在菜地裏的時候。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勢和紅拂做愛。而紅拂的精力沒有他充沛,所以經常幹著幹著就睡著了。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麵上的理由是河道裏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泄。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幹那件事,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做愛就要睡覺。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在這方麵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係主任就是這麼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黑胖子,每天係裏係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哇。再寫幾篇。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裏,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文,我也如法炮製:“領導,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砂掌,現在無此功力。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係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瞌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濕了,好像尿了褲子。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領導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不管怎麼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領導的,不想這麼幹。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蹺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這兩種情形在表麵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