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 第五章(3 / 3)

虯髯公看不上李靖,我們係的副主任也看不上我。那孩子隻有二十八九歲,細皮嫩肉,梳個小平頭,圓圓的臉蛋,屁股甚為豐滿。他所以能當上副係主任,是因為他是留美博士,而且出身於名牌學校。因為有了這些本錢,所以他比正主任還要猖狂。但是我也看不上他,除了懂些洋文,他比我強不到哪兒去。比方說費爾馬,他也證不出。而且他的古文底子甚差,典籍也不通,這方麵比我差得遠。有一天我到係裏去,聽見他和別人說:咱們係怎麼淨是些怪物——比方說王二。扯到這裏,猛一眼看見了我,就滿臉通紅地住了嘴,我請他接著講,給出幾個人來和我做伴,他卻抵死不肯說,把我一個人晾在那裏。這話我當然不能讓他隨便講了,所以馬上散布小道消息說他隻有一個睾丸,而且那個睾丸也隻有鵪鶉蛋大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睾丸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每個有多大,隻是信嘴胡說。但是很快就傳得連女學生都知道他隻有一個蛋,這正是我的目的。我想他看不上我的原因是我形容枯槁,失魂落魄,這和虯髯公看不上李靖的原因不一樣。虯髯公是大劍客,可以斬掉蠓蟲的腦袋,李衛公簡直什麼都不是,就會踢別人睾丸。雖然在致人死命方麵這兩者難分高下,但畢竟不在一個層麵上。紅拂跟李靖跑掉了,虯髯公覺得受不了。這就叫嫉妒吧。其實他可以找到李靖,把他砍成一百塊,但是他不好意思。於是他隻能想方設法地給李靖搗鬼。我們的副係主任也可以打發我去賣鹹魚,但他也不好意思,尤其是我說了他隻有一個蛋之後。其實我們的安危就取決於領導上不好意思,還有他實際上有兩個睾丸。如果他真的派我去賣鹹魚,就坐實了他隻有一個睾丸,諒他也不敢。假如他隻有一個睾丸,那麼不管他畢業於加州伯克利,還是其他的學校,都要被人看不起。我編造這個謠言之前,早把這些都考慮在內了。

我和副係主任的糾紛已經鬧過有一個多月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這件事不能怪他,更不能怪我,主要是有一種思維定勢在害人。思維定勢這個字眼是從時文中學來的,傳統的說法就叫成見——我也有點喜歡用新名詞:他以為大學的數學係裏所有的教學科研人員都該像他那樣麵頰豐滿(我說的麵頰包括脖子上麵的和腰部以下的),五短身材,畢業於加州伯克利,所以看到像我這樣兩腮尖尖,又瘦又高,畢業留校的家夥就感到古怪。這也怪不得他,吃慣了米飯的人讓他吃一頓饅頭都要叫苦不迭。現在的問題是我就是這個饅頭,對準了那個厭惡麵食的南方人暴跳如雷——我怎麼啦?我哪點不好吃?養得白白胖胖的來喂你,你還推三阻四!這顯然不是個饅頭應有的態度。好的饅頭應該給人家一段適應的時間。與此同時,我自己的腦子裏也有一些思維定勢。比方說,我很想結婚,但又以為我老婆應當是青春佳麗,在新婚之夜必須是處女。為什麼就不能考慮年齡大一點,結過婚的女士呢?新婚之夜是處女,以後也不會總是處女。剛結婚時是青春佳麗,以後也不會總是青春佳麗。這種定勢把人的思路限死了。

我說過紅拂和衛公出奔之初,衛公對她不大熱情,這就是因為衛公腦子裏有定勢或者成見在作怪。紅拂的身材像個時裝模特兒,三丈長的頭發剪掉後還剩了三尺多長,與李二娘的短頭發相比,仍然長得不可思議,而且紅拂對性生活很陌生,幹這件事總需要別人來擺姿勢。而衛公和李二娘搞慣了,總覺得女人應該是短頭發,矮矮的身材,在這件事上應該很熱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後,這種成見才消失了。在這方麵,紅拂倒是沒有太多的成見。首先,她是個女人,其次,她當過歌妓。所以假如她有成見的話,就是一個饅頭的成見。一個饅頭隻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沒有什麼怨言可發。當然,和良家婦女相比,她的成見就太多了。小時候我們家裏是姥姥做飯,一旦家裏沒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麵疙瘩——那時候還沒有袋裝的酵母粉。那東西吃下去倒是頂餓的,隻是很不好吃。我以為古代的良家婦女就像些死麵疙瘩。假如發麵饅頭還能有些想法的話,死麵疙瘩準是沒有的。

我講這個故事雖然和中國大陸、大唐朝等等有密切的關係,但並不是全部隻能在這裏發生。這就像數學上所說的:有一些算術法則在整數域上成立,推廣到其他數域也不見得完全不行,就算不能夠百分之百成立,起碼也能成立個百分之一多些。數學方麵的例子太過專門,我就不舉了。我們可以設想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巴黎,我還是一個數學教師,這沒什麼不可以的。據我所知,他們的數學和咱們這裏是一樣的。我年輕時插過隊,可以改成我年輕時當兵服過役。後來我回城當了工人,也可以說成我在餐館端過盤子。年輕人的遭遇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至於我儀容不夠英俊,領導上嫌我不是加州伯克利,可以說成我是前蘇聯跑出來的猶太難民,隻有張喀山大學的文憑,鷹鉤鼻子大舌頭,頭頂禿禿的,剩下的頭發分成三小綹,兩撮長在太陽穴上,一撮在後腦勺上。為了抵償數量的稀少,我把它留得極長,一遇上風就要像飄帶一樣飛揚。具有這樣的形象,再加上沒有證出費爾馬,不肯給別人代課,那些高傲的高盧人怎能看得上我?一定是想方設法炒我的魷魚。至於大唐皇上,我們可以說他是路易某某。李衛公,咱們可以說是某個紅衣主教。虯髯公後來到一個古怪地方當了國王,當然是去了英吉利。這個人物他們不喜歡,巴不得栽給英國人。隻有關於紅拂的故事必須全部刪掉。因為他們會抗議道:我們對待婦女的態度不是這樣,少拿你們東方的事來給我們栽贓!但是這也不要緊,因為到現在為止這故事已經成立了百分之五十五強。

這個故事要是放在中華文化圈裏,成立的就更多了。李靖、紅拂、虯髯公是我們共有的,不成問題。港澳台也都有數學係,那裏也有人混得不得意。惟一不成立的就是我和這姓孫的住一套公寓。孤男寡女住一套房子,成什麼話?鄰裏間必定議論紛紛,還會有三姑六婆之輩在電梯裏問小孫什麼時候抱娃娃。她不堪羞辱,就搬走了。隻剩我一個人住一套寬敞的房子,多好哇!

李靖和紅拂逃出洛陽城時,正是傍晚時分。頭頂上是整整的一大片雲,像個大鍋蓋。這種鍋蓋是木頭製的,蓋在鐵鍋裏,上麵滿是泥垢,烏黑烏黑。而雲下又被夕陽塗上了一些紅色,故而從頭頂到天際,都是漫長完整的黑紅兩色。他們倆站在洛陽城外的土坡上,背後是豆青色的城牆,眼前是洛陽城外的大道,路上車轍裏的積水現在寧靜了,帶有一份閑暇地反射著晚霞。那條路實在是糟糕,在平原上毫無拘束地伸展著,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無論到了哪裏,都有無數條車轍糾纏著。它對步行的人是一個考驗,所以所有人的足跡都出現在離大路盡可能遠的草地上或者田裏。天就要黑了,走夜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必須走。李衛公歎了一口氣,朝前走了。走了一會,他伸出手來,拉住紅拂的手。他們把洛陽扔到身後了。他們走了以後,洛陽城裏還在繼續捉拿李靖,又殺掉好多公差。最後洛陽城裏剩下的公差走投無路,起來造反作亂,占領了整個洛陽城,而大隋朝的軍隊又把洛陽城包圍起來,經過好幾年的圍攻才衝進城裏去,把所有的人全殺掉了。雖然大隋還有別的城市,但是洛陽一毀,它的氣運就完了。

李衛公離開了洛陽城,在黑地裏走路時,感到自己非常地孤單。要不是身邊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人,他就要倒在草地上大哭一場。假設有一個貝類離開了自己生長的殼,在海水裏遊了起來,感覺就會是這樣子的。他心裏放不下洛陽城,放不下那些泥濘的街道,泥和屎築成的城牆,更放不下他那間散發著陳尿騷味的老房子,雖然這些東西乍看起來簡直是一文不值。這就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家具,充滿了油膩的氣味,長滿了蟑螂一類的昆蟲,但是你已經住慣了,閉著眼睛走進也不會撞到腿。從小到大我有過幾個家,每一個都是低矮的平房,茅坑式的廁所,好嘮叨而且凶惡的鄰居,但是每個家都在我的心上。住在老家裏,人就不會孤單,也不會老,隻是會與草木同腐,和老房子一起倒塌。這樣的事不能像學數學一樣去學習、理解、推導,隻能去感受。隻要你見到了我,稍一感受,就能發現我生在北京城,在幾條小胡同裏住過。

紅拂離開了洛陽城,走在黑地裏,聞到了草地上的牛屎味,草上的露珠味,精神為之一振。菜地裏的土地廟她已經住膩了,正想到別的地方去。那座土坯築成、牆皮剝落的小廟正在她心裏變成楊府的後花園,那地方我們已經說過,是石頭築成的,反射著陽光,慘白一片,在她看來是死氣沉沉的。她時刻準備從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逃出去,就如植物的種子隨風飄走,換個地方開始生長。我也想變成頭頂禿光光的猶太教授,忍受一下法國人的傲慢;或者到香港什麼大學裏去當個長了啤酒肚的教授,不尷不尬地講幾句帶粵語味的英文。我甚至很想變成紅拂,穿著被露水打濕的百褶裙在草地上走路,透過自己的發香聞到李衛公身上濃烈的汗臭味。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感到時光在身上流動,受到這種啟迪之後,自己也想像風中的蘆花,水裏的浮萍一樣流動。但是我把這種流動深藏在心底,不讓它表現出來。在表麵上,我像虯髯公一樣木訥、可以信任。我也不想當什麼領導。作為一個普通數學教師,這樣就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