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我的舅舅 第二章
一
我現在是曆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曆史法,其中規定了曆史的定義:“曆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單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裏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裏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裏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隻能有一部曆史,所有的曆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曆史法接著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曆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隻要弄張曆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曆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裏了。
在外麵等著。等到在快餐店裏歇腳時,她才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麼?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阿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賬!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家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為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阿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黴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裏,F來找我舅舅時,穿著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背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裏很黑。他隔著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才打開了防盜門,讓她格登格登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裏,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掛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裏。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成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裏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裏。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著陽台,門敞開著。F拿著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床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準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裏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著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著茶回來時,她笑著舉起那東西說:這怎麼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為,就說:和我抽煙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煙,口袋裏也可以有香煙。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麼,臉忽然紅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裏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
我家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家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為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麵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裏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裏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裏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白布底下遮著裝修廁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篷,有時我在裏麵睡上半夜,再帶著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裏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才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著那些紙片,似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阿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麼,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為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阿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地著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麼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戀過什麼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二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到,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發,白晳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隻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裏睡時咬的。夜裏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裏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隻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髒。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曆史學家,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髒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
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麵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家夥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裏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係每個信箱裏,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裏,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裏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裏麵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裏麵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裏的人一些錢,叫做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做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台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裏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著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蹺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裏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裏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麵,一麵看,一麵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麵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裏麵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裏,低著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裏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麵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裏,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盡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